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孔雀祭 作者:陈舜臣 内容简介 一个火球般炽热的女人,一场匪夷所思的跨国婚姻,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 时隔十三年,英日混血儿罗丝带着对日本的憧憬重返母亲国。不料刚到神户,住在隔壁的法国老妇人便惨遭杀害,而死者正是已故父母的旧相识。随着调查的深入,一连串被岁月湮没的杀人案逐渐浮出水面。间谍、勒索、暗杀、大火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父亲,却无法解释眼前这桩惨案。凶手到底是谁?动机何在?与母亲的死又有何关联? 虽然众说纷纭,扑朔迷离,但真相总会大白。只是,当谜底揭晓的那一刻,生命是否依然能如孔雀开屏一般华丽炫耀眼? 一 母亲国 结束这次航行,回到伦敦之后,“乌强号”就将报废,停止航海。 尽管这艘船已经有三十年船龄,不再崭新惹眼,但光从外表上看,它其实还很结实。在外行人眼里,它似乎依旧还能像现役船只一般,在大海上大显身手。 酒吧的墙上挂着一幅希腊神话中的浮雕,桌椅的设计也颇具古风,让人感觉到一种凝重。这种凝重的氛围已经超越了“庄严”,甚至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 这样的氛围,使中垣照道有一丝反感。他刚把两肘杵在酒吧的桌上,就听身后有人对他说道:“这桌子怎么样?是不是差不多该让它进旧家具店了?” 是蓝珀尔夫人。 听说她已经年过五旬,但看上去却很年轻。她是个日本人,嫁给一位美国实业家为妻。 为了研究佛教,中垣在印度待了一年多。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皮肤细腻的日本女性了。自打蓝珀尔夫人在香港1上船那刻起,他的心中就有一份莫名的激动。 她的身上,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美。或许是经历了岁月风霜磨炼的缘故,在年轻女性身上是很难感觉到这种美的。然而,这却并非是一种沉寂的美感。蓝珀尔夫人银框眼镜后的双眸清澈无瑕,比起“静”来,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动”。 “她似乎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这就是中垣对她的第一印象。 “应该不会和整艘船一起处理掉吧?”中垣从桌上抬起手肘,眯起眼,就像遇到强光一样。不知为何,每次遇到她,中垣都会感觉有些晃眼。 “马上就到濑户内海了。刚才我到甲板上去了一趟,感觉就连海风似乎都带上了日本的味道。” 说着,蓝珀尔夫人在中垣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而中垣却觉得她的一言一行,分明带着另一层深意。 “您有多少年没回日本了?”中垣听说她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二十个年头,便问道。 “上次返乡是两年前的事了。” “经常回日本嘛。” “中垣先生。”蓝珀尔夫人的话语,有时具有着斩断他人话题的力量。而被斩断的,总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 “你觉得罗丝这人怎么样?” “罗丝?”中垣有些疑惑,但并不慌乱,其实他也正好在想有关罗丝的事。 罗丝.吉尔莫亚也是一名从香港出发的乘客。她是英日混血儿,十四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日本。据说这次是她在阔别故土十三年之后,第一次回来。 “嗯,就是那位可爱的大小姐。”蓝珀尔夫人莞尔一笑。 “我觉得她是个热情的人。与其说她是大小姐,倒不如说她是位学者更恰当些。” 滞留于印度期间,除了巡礼佛迹之外,中垣一直都待在面朝恒河的圣都贝拿勒斯,与日本人几乎没什么接触。他自加尔各答就登上了这艘旧货客船“乌强号”,船上也没有其他的日本乘客。直到遇见在香港上船的原日本人和半个日本人,中垣才强烈地感觉到日本的存在。 与蓝珀尔夫人交谈的时候,他也在暗自比较着这两位女性。 “比起纯日本血缘的蓝珀尔夫人,混血儿罗丝身上散发的日本味反而更强烈些。”中垣心想。 蓝珀尔夫人眯起眼睛问:“罗丝小姐会和您讨论学术上的话题吗?” “她对佛教很感兴趣。我所学有限,可她总是孜孜不倦地向我求教,弄得我都有点招架不住了。” “她一直都很向往日本的。” “是吗?嗯,毕竟她十四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日本。” “十四岁也还只是个孩子啊。如今她已经长大成人,想要去看看母亲的祖国。” “大概也是因为这是她过世的母亲的祖国,她才会如此向往的吧。” “所以我才会担心,日本会不会让她失望。” “就如今的日本来看,您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啊。” “中垣先生,”蓝珀尔夫人似乎又准备改变话题了,“您是个好人,请您想想办法,别让她感到失望。” “我?” “对!我每次回国,都会对日本感到失望。但每一次,都会遇到贵人……我是为了见那个人才回来的。您不如也来做一次罗丝小姐的贵人吧,让她的这份向往有个着落。” “我可不是什么贵人啊。” 中垣本想笑,可脸颊的肌肉却绷得紧紧的。 一年前,他乘船离开日本的时候,心中的抱负和热情比现在要高很多。而在印度的这一年时间里,他的信仰开始动摇,对学问的热情也逐渐淡薄。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原因。他大学毕业后边做中学教师边攒钱,一心想要完成到印度游学的梦想。那种强烈的憧憬就是原因之一——期待太高,以致梦想幻灭后的悲哀也越大,两者是成正比的。 他明白同样的情况将发生在罗丝身上,因为对母亲的祖国的向往正在她内心悸动着。 “是不是贵人,恐怕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吧。至少先试一试吧……回到日本之后,您是准备到寺院里去,还是准备进学校做学问?” “我还没有决定。” 年迈的父亲一直在劝说中垣,让他回信州的寺院里去。若是做了住持,等待中垣的将是整日与葬礼、扫墓、檀家打交道的日子了。但若是做研究,他又为自己对学问的热情感到不安。 “不管是当了和尚,还是做了学者,都不妨一试啊。”蓝珀尔夫人站起身来。 她走在天鹅绒的地毯上,脚步是那样沉重。中垣不禁觉得她每走一步,都带着强烈的意志力。 中垣再次把手肘撑到桌上,紧张的心情瞬间舒缓下来。 蓝珀尔夫人绝非尖酸刻薄的女人,相反,她的为人处世还让人感觉有些圆滑。 可是为什么她会让自己感到如此紧张? “罗丝也一样。她们心中都怀着一腔热血,或许就是这一腔热血,让我感到紧张吧。”中垣如此解释道。 罗丝的父亲不同于一般的外籍人士。他没让女儿念外国人的学校,而是把她送进了日本学校。罗丝在东京的新制中学上二年级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回了英国。其后,罗丝在英国继续接受教育,大学时学的是亚洲近代史。她的日语说得很地道,几乎没有口音。虽然语速有些慢,遣词造句也喜欢掉两句书袋,但如果不仔细听是很难觉察到的。或许是平日里没人和她练日语,而接触到的日语大多都是来自文献的缘故吧。 “要不,今晚就到甲板上去看看吧。马上就要到濑户内海了。” 中垣想起了早饭过后罗丝凑到自己耳旁说的话。 晚饭后,中垣和罗丝走上了甲板。 “乌强号”已经驶入了濑户内海。 三月初。没什么风,但早春的海面,仍让人感到丝丝凉意。 罗丝把脸深深埋进竖起的毛皮领子里,低声道:“是日本的灯火吧……” 远方陆地上闪烁着微弱的灯光,海面上也渔火点点。 “马上就到日本了。”中垣也竖起衣领,“罗丝小姐,感觉如何?离开香港的时候,您说您不是‘去’日本,而是‘回’日本……” 罗丝倚靠在栏杆上:“说来奇怪,我在日本待到十四岁,而之后十三年一直留在英国。我这一生,日本和英国各度过了一半的时间。大概因为我是在日本出生的,所以‘回’日本的感觉似乎要更强烈一些。” “话是如此,但在您待在日本的岁月里,还有一段时间尚未记事吧?” “确实,我在英国的生活要更长一些,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日本。对我而言,对日本的思念,就跟追忆已故的母亲一样。” “日本……对您来说,就是母亲国啊。” “是啊,它既是我妈妈的祖国,也是我孩提时代的祖国。所以,我觉得自己是‘回’日本。可是,离日本渐渐近了,我反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那种回归感也似乎在渐渐变淡……” 罗丝应聘做了位于阪神两地之间的扶桑女子大学的英语教师。听到日本发出招聘启事时,她立刻毛遂自荐,并展开前往日本的旅行。她先是从伦敦乘飞机到达巴基斯坦,之后又在印度、缅甸、马来西亚和泰国转了一圈,最后绕道抵达香港。她是想借此机会,亲自到那些与她所研究的课题有关的国度走走。为了细细品味回归母亲国的感受,她又特意选择走海路回日本。 “这倒并不奇怪。”中垣说道。 这种向往母亲国的心理之中,或许还带着一丝少女的感伤情怀。只是这种情怀,与现实相去甚远。 此刻,引擎的轰鸣声和船儿劈开海浪的声音,正在向罗丝展现现实。 中垣很理解她心中的不安。 “中垣先生。” 听到罗丝的叫声,中垣吃了一惊。这声音与蓝珀尔夫人的声音是如此相似,而声音的主人却是已探身到栏杆外的罗丝。 她有什么不安吗?即便有,她也有着将这份不安彻底击碎的意志力。 罗丝从栏杆上起身,挺直了脊背:“我有件事想求您。” “什么事?”中垣离开栏杆,直起身来。 “我想多了解母亲一些。我父亲两年前过世了,他生前很少提起母亲。我母亲是在神户过世的。当时我才五岁,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特别想了解有关母亲的一切……所以,我想请人调查一下有关我母亲的情况。中垣先生,您能帮帮我吗?” “我吗?”中垣感到有些意外。既然想了解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亲自去查呢?罗丝可是个积极主动的人。 罗丝的头发栗色中夹带着一丝黑色。她是个聪明而敏感的女性。伫立在夜晚的甲板上,虽然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但她却立刻看穿了中垣心中浮现的疑念。 “我想知道母亲生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那些认识我母亲的人,如今一定还住在神户。可我……如果他们得知罗丝.吉尔莫亚在四处打听已故的吉尔莫亚太太的事,那他们又怎么会对我说真话呢?” “确实……” 当着女儿的面提起其母亲的话,任谁都会有所保留的。他们或许也会夸奖过世之人的优点和长处,但绝不会提到其缺点。如果罗丝亲自出面调查,确实难以查明实情。 “所以,我不能自己出面去调查……之前听中垣先生说过,您准备先在神户待上一段时间再回乡下去,是吧?” “嗯……” 中垣打算在神户上岸之后暂时不回信州,而是先到好友岛田良范那里去盘桓几日。在决定自己今后的道路之前,他想先找岛田询问些事。 岛田曾经写信告诉中垣,驹桥和子已经结婚了,但有关此事的详细情况却没有提。岛田知道中垣一定会大失所望,所以他只是告知驹桥和子结婚的事实。如果不先查清驹桥和子变心的真相,中垣也就难以决定自己今后的去向——这,就是中垣此时的心境。 “您准备在神户待多久?”罗丝问道。 “这个,我自己也不大清楚。短则两三天,长则一星期……” “在神户期间,您一直都会很忙吗?” “也不会太忙吧。” “既然如此,那请您务必帮我调查一下我母亲的情况。从前我一直以为母亲是病死的,但最近我却发现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我想查明真相。” “她不是病死的?” “她死于一起事故。”说着,罗丝扭过头去。 夜空中繁星点点,只是不见明月。海面上一片漆黑,在两人的眼前无限地延伸。 “交通事故吗?”中垣问。 “不,是火灾。”罗丝低头看着漆黑的海面回答道。 中恒暗自推算了一番。罗丝今年二十七岁,而其母是在她五岁的时候死的。如此算来,这起事故应该发生在二十二年前了。再算得精确一些,应该是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年。但如果说在计算年龄的时候稍微有些出入的话,可能会出现一年左右的误差。搞不好,事情就发生在日本投降那年,因而也不排除罗丝的母亲是死于空袭的可能。 中垣比罗丝大三岁。日本投降那年,他七岁。当时中垣待在信州的乡下,躲过了空袭的劫难。后来父亲带他到东京去时所目睹的景象,令他至今难忘。放眼望去,废墟上尽是残垣断壁,年幼的中垣害怕得哭了起来。 “就是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年。”罗丝说道。 她再次看穿了中垣的心思。 “这么说来,应该不是死于空袭啰?”中垣说道。 罗丝点了点头。 “父亲把这件事带进了坟墓……这也不能怪他。不管谁家的孩子,都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是被烧死的事实。而一旦告诉孩子说母亲是病死的,等孩子长大成人了也就没法改口了。而且我父亲生前就不太喜欢说话……” “说的也是。”中垣随声附和。 “可是,去年我在无意间知道了这件事。是我在去托里斯姑妈……就是我父亲的妹妹那里时得知的。” 罗丝将目光从海面上挪开,背靠着栏杆,转头看着中垣。 从船舱窗口洒出的灯光,朦胧地勾勒出罗丝的面庞。她眉宇间隐隐显露着一丝刚烈,但或许是因为朦胧的灯火,反而更加娇媚动人。 “当时我吃了许多安眠药,想要自杀,却被托里斯姑妈发现,狠狠训了我一顿。就是在她教训我的时候,不留神说漏了嘴的……当时姑妈说,她不想让我步我母亲的后尘……” “安眠药和令堂,有什么关系吗?”尽管已经猜到了几分,但是慎重起见,中垣还是问了一句。 “就是因为当时她吃了药,才没能及时逃走的。我一直缠着托里斯姑妈才问出一些端倪来……” “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吗?” “据说当时我父亲因公出差了,而我好像被保姆带回她的乡下老家去玩了……就是六甲山后的那处温泉……” “你是说有马?” “对,就是有马。所以那天家里就只有母亲一个人,当时她睡得很熟,完全没有觉察到火……我们家当年好不容易才躲过了空袭,没想到……” “真是太不幸了。” “听了托里斯姑妈的话,我格外渴望能了解母亲的事。我那时吃安眠药是为了缓解内心的痛苦……实话跟您说吧,当时我失恋了……我想,母亲当年也一定是因为有什么烦恼才会吃安眠药的。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即便我这做女儿的开口询问,母亲生前的那些朋友也不一定愿意以实相告。因此,我想请中垣先生帮帮我。” “令堂在您心中,一定是偶像一样的人吧?” “那是当然。就是因为我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才会在心中把她想象成一个很伟大的人。” “可就算我出面调查,或许也会向你隐瞒调查结果的啊。” “不管结果如何,请您一定要告诉我。我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足以应对任何情况。” 一艘渔船从“乌强号”的船舷掠过。在引擎和海浪声中,似乎有人正在高声叫嚷着什么,听不清,但毫无疑问那是久违的日语。 “现在想来,罗丝和蓝珀尔夫人说的日语,感觉不像是真正的日语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中垣的心头划过。 “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啊。”中垣喃喃说道。 “您会答应我的,是吧?” 罗丝上前半步,凑到中垣的身旁,盯着他的脸,仿佛要把他看穿。 “我尽力吧。”中垣回答道。 罗丝连她因失恋吃安眠药的事情都对自己坦白了,自己又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就拜托了。我自己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罗丝说道。 “新学期是四月十日开学吧?不是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吗?” “开学之前,我还得搜集一下有关我研究课题的材料。而且这件事和我父亲也有关。” “令尊?” “是的。一九四〇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头一年,曾经发生过一起名为‘马歇尔事件’的间谍案。不知您对此是否有所耳闻?” “这类事情,我还真不太清楚。换做是佐尔格事件的话,我倒还略有耳闻。” “当时,国际间谍团伙在神户遭到检举,而一个名叫弗朗克.马歇尔的英国人在审讯中自杀了。我父亲也被拘留了一个月左右才被释放。” 罗丝盯着远方陆地上的灯火,开始向中垣讲述起马歇尔事件的大致经过。她的语调和之前稍有不同。 罗丝的专业是亚洲近代史,主要的研究课题是西欧各国与近代亚洲之间的接触。对于一个英日混血儿来说,这样的课题再合适不过了。 马歇尔事件的影响力远不及佐尔格事件,但据说因为弗朗克.马尔斯自杀,真相就被埋葬在了黑暗之中,留下了许多悬而未解的谜团。 且不说这事与罗丝的父亲有关,光从学术的角度上看,她对这起事件也抱有浓厚的兴趣。不过从性质上来讲,这件事与她母亲的死稍有不同。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可他却说这事跟他无关。他与马歇尔相交颇厚,因而遭到了怀疑,但他却说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古董商,与间谍案没有半点关系——每次我问起,他都是这样回答的。” “或许这事和他真的没什么关系吧?” “可我却总觉得,事情不像他说的那样。”罗丝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间谍案啊……”中垣想起了自己的好友岛田良范。 从念佛教大学的时候起,岛田对文学的兴趣就一直高于对佛教经典的兴趣。他整日捧着小说不忍释卷,还在同人杂志上发表过几篇小说。中垣起程前往印度之前,和他见过一面。虽然当时岛田已经在神户做了和尚,但他对小说似乎依旧难以割舍。 当时,以伊恩.弗莱明为代表的间谍小说正红得发紫。 “间谍小说必须具备真实性才行。我准备详细地调查一下那些实际发生过的间谍案,然后写篇小说。这必将是部杰作。”岛田曾晃着高大的身子,在中垣面前大谈抱负。 “或许,我有一个朋友正在调查这起事件呢。”中垣说道。 “您的朋友?”罗丝撩起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不知何时,海风已悄然刮起。 “一个热爱小说的和尚。为了写小说,他曾说要去调查间谍案……他就在神户,或许也调查过您说的那起‘马歇尔事件’。” “那正好。” “总而言之,我会去见见他,找他打听一下的。” “那就拜托您了。” “起风了。”中垣伸手摁住被风吹起的衣角说道。 “咱们回船舱吧。”罗丝轻轻地拍了一下栏杆,转过身去,迈开了脚步。 她的脚步,与之前蓝珀尔夫人离开酒吧时的脚步是那样相似。她的每一个脚印,似乎都深深地印在了甲板之上。 中垣紧跟其后。他能感觉到,和她们相比,自己的步伐毫无任何意志力。 进了船舱,罗丝转头说道:“我这次到日本来,目的有三。其一,调查我母亲的事;其二,调查马歇尔事件;其三,治愈自己内心的创伤。” 她像是在发表宣言。 这番话,不光是说给中垣听,同时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但凡意志坚强的人,都会像她这样,不时反省自己。 中垣把罗丝送到房门外,然后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海面平静得感觉不到任何晃动。 中垣抓着走廊墙边上的铁扶手,叹了口气:“这油漆剥落的扶手,不久之后也将化作一堆废铁了吧……” 中垣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罗丝的那种强烈的意志力左右。此刻,从她的磁力中解放出来,他感到如释重负。如果不念诵一番经文的话,或许自己还会被吸入到另外的地方去。 不久之后,这栏杆就会被当成一堆废铁,拿去熔掉——这恰巧印证了有形之物终归于无的佛教人生观。 色即是空。 佛典中的“色”,指的就是物质性的存在。从印度归来,中垣就念咒似地在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词的语源——rupa。 中垣握着扶手并用手指轻弹着。无意间,他发现自己正在模仿刚才罗丝的动作。他不由得一惊,连忙缩回了手。 “为什么害怕罗丝的力量呢?”他暗暗问自己。 带着满心的失望和未卜的前程,中垣回到了祖国。罗丝那种强烈的意志力,不正是自己该学习的吗?之所以会害怕她,就是因为她是如此地耀眼。只要再稍稍忍耐上一段时间,自然会习惯的。 对中垣而言,答应罗丝帮忙调查其母亲的事,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或许还能从罗丝那一心向前的身影中,寻找出自己今后该走的道路。 “蓝珀尔夫人也说,应该尝试一下。嗯,不如就积极地协助她吧。”中垣下定了决心。 翌日午后,“乌强号”抵达了神户。 “终于回来了……”竟然只有这么一点感慨,中垣不由得有些自哀自怜。 船驶入港内,缓缓靠岸,旅客们纷纷走上甲板。中垣站在蓝珀尔夫人和罗丝之间,眺望着神户的街市和大山。屏风般的六甲群山和建筑物都沐浴在阳光中,闪烁着白色的光芒。 罗丝用她那双茶色的眸子望着远方,轻轻咬住下唇。母亲的事和马歇尔事件正在她心中不停地翻卷着,一股活力即将漫溢而出。 蓝珀尔夫人的脸上,一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对她而言,自己已经踏上了贵人所在的土地。她的侧脸上洋溢着满足。 “难道我的心中,果真什么感觉都没有吗?回到阔别一年的祖国,我的感情就真的如此匮乏吗?”中垣暗暗责问着自己。 但不管如何责问,已经干枯的泉眼里,也涌不出泉水来。 “您那位住在神户的朋友来接您吗?”罗丝问。 “不,我没告诉他我回国的事……您呢?大学那边应该会派人来接您吧?” “我也没有告诉他们我乘坐的船名。因为之前我一直都在随性四处旅行。” “蓝珀尔夫人,您的那位贵人呢?”中垣问右边的蓝珀尔夫人。 蓝珀尔夫人静静摇头道:“那位贵人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在港口见面,一点儿气氛都没有。而且我还得为行李和各种手续忙活上一阵子吧?反正迟早都能见面,又何必赶在一时呢?改日再悠然相见,岂不是更好?” 二 绽放的梅花 今年的梅花花期似乎比往年迟了半个月。 须磨的祥顺寺的梅花终于长出了花蕾。 年轻的住持岛田良范在走廊上放了一只蒲团,然后将其庞大的身躯置于其上。 “嗨哟!” 他一边吆喝着,一边盘起双腿坐好,仿佛蒲团已经无法承受他沉重的身子了。 “你似乎又大了一圈啊?”见岛田晃动着他那庞大的身躯,中垣忍不住说道。 岛田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我算怕了。整天待着不动,净长肉了。看来还是得每天动动,跳跳健身操才行啊。” “你总是无忧无虑。”说着,中垣在岛田的对面坐下。 “坐下的时候居然连个声音都没有,真是羡煞我也。” “我瘦了吧?” “是吗?我已经不记得一年前你啥样了。” “你就是这样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才会越来越胖。” “嗯,说的也是。哈哈哈……”岛田朗声大笑。 尽管中恒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岛田很清楚他变瘦的原因。除了印度的气候,驹桥和子结婚的消息也蚕食着中垣的身心。 中垣曾在京都一所和佛教相关的高中当老师。驹桥和子是花道老师的女儿,就住在他附近。她是中垣的房东的远亲,经常会去中垣的住处玩。她短大毕业,没有工作,在家等着嫁人。 当时,岛田有事去京都,知道了中垣和她进展神速。 “女人是魔鬼,你可要当心了哦。”岛田当时只是半带打趣地给中垣泼了盆凉水,却不幸被印证了。 “你来找我,是想问问她的情况吧?”岛田看着院子问道。 他性情豪爽,但在提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心思变得格外细腻,不敢正视对方。 “事到如今,又何必多问呢?”中垣回答道。 “骗人!”岛田将目光转回中垣身上,低声说道。 “真的。” “哦,难道是在印度开悟了?哈哈哈……”岛田朗声一笑,之后又用试探的目光盯着中垣的脸说,“既然你已经开悟了,那么也不妨听听她的事……反正无所谓了嘛。其实早些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不也轻松了吗?简言之,有人上门提亲,她认为那是一桩良缘。她不过是把婚姻当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罢了。” 中垣呆呆地听着。 “回国了。”突然,他心里切切实实地涌起了这样的感觉。 之前在神户的码头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使他觉得似乎依然身在旅途。罗丝要去扶桑女子大学报到,蓝珀尔夫人则准备在宾馆住一晚,翌日起程前往东京。三人便在码头彼此别过。可惜中恒忘了问罗丝的住址,所以决定之后去那所大学一趟。乘出租车前往祥顺寺的途中,车窗外的景象,也没能带给中垣太多回到祖国的感觉。而此时,他才终于开始有了回国的感觉。 “不像是这花蕾的缘故啊。”中垣盯着庭院里的梅花暗自思忖。 岛田滔滔不绝地兀自说着—— “对方似乎是某花道流派掌门的亲戚。据说他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社长,而他本人则是公司的常务董事。工作之余,他还在河原町开了一家小咖啡馆。这种优雅的咖啡馆,对女人来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总而言之,老师和和尚都不大受女人欢迎。之前她之所以会倾心于你……说来可能有些不敬,其实她只是对你这暗藏忧郁的脸着迷。你这种面带愁容的男子就像是一只花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或许她也是在你去印度这段时间里明白了这一点的吧,所以她觉得,若想好好过日子还是找个开咖啡馆的青年实业家比较靠谱……这就是算术题的答案。” 中垣的目光一直落在庭院里,但他知道,岛田那试探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脸。 “虽然有些残酷,但想必你也很想知道事情的经过,所以我就尽可能详细地跟你描述了一下。”说着,岛田干咳了一声。 “你说完了?”中垣问。 “不过就是个大概,你还想再继续听吗?” “不必了。” “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我本以为你会盘根问底。” “我已经在印度开悟了。”中垣笑了笑,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能够笑得如此从容。 中恒收回停留在梅花上的目光,看着岛田满月般的面庞。 驹桥和子的事一直缠绕在中垣的心头。或许正是因为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起她,才使自己开始涌出回国的感觉吧——此刻,中垣确信自己已经回国了。 “我有件事想找你打听一下,不过这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中垣用拇指顶住自己的下巴说道。 “什么事?” 见中垣不是问驹桥和子的事,岛田也变得放松起来。他把盘起的两腿伸开,双手不停地揉着膝盖。 “你还在写小说吗?”中垣问。 “断断续续地还在写,反正也不着急。” “那,间谍小说呢?我听你说过,你想写一部具有真实感的间谍小说。” “哦,那我倒还没开始写。要写这种小说,得先调查些资料才行。” “你手头有资料没?” “我平常也是很忙的。”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神户曾经发生过一起马歇尔事件。你是否知道些情况?” “哦,你是说审讯时那英国人跳楼自杀的间谍案啊?” “对,你有调查过吗?” “还没有。调查间谍案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话说回来,你问这事干吗?” “我在回国的船上,遇到一名女孩,她的父亲曾受到马歇尔事件牵连……她想知道当时的情况。” “这样啊……”岛田用手指摩擦了一下鼻头,“我这里倒有些资料。” “太好了。你能给我说一下吗?” “好,你先等一下,我去找找。”岛田再次吆喝着撑起他那沉重的身躯。 “他给檀家诵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看着肥胖的岛田游泳似地走出房间,中垣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一会儿,岛田拿着一张卡片回来。晃动着身子坐下之后,他把卡片递给中垣。 “就是它了。” “它?” 中垣本以为是些厚重的文书,没想到只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卡片,而且上头也没几个字。 卡片上写着—— 弗兰克.马歇尔 英国人 时年三十二岁,H汽船常驻人员,自杀。 西蒙.吉尔莫亚 英国人 时年三十四岁,古董商,拘留一个月后释放,于昭和三十年(1955年)前后回英国。 王慎明 中国人 时年二十三岁,京大经济学部学生。遣返回国,战后再次入境,现于神户经营建茂公司。 岸尾常三 宪兵中尉 时年三十岁,为调查案件由东京派出。长野县S郡G村出身。 吉冈二郎 B报社记者,熊本县出身。 “怎么,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吗?”中垣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 岛田夸张地耸了耸肩:“不过只是为了调查资料而写的纸条罢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还没开始调查吗……别小看这些情报,这可都是些宝贵的线索。” “也罢。那你就来给我说说,这些情报到底哪里宝贵吧。” “嗯,这些情报,是从一个叫冈崎的前特务那里打听到的。如今此人年事已高,脑子都已经开始糊涂了。不是打听及时的话,他可能连这些事都会忘掉。” 岛田从中垣手里夺过那张卡片,接着说:“前面三个人,是因那起案子遭到牵连的人。主犯马歇尔自杀,使审讯遇到了瓶颈,所以吉尔莫亚开释,王慎明遣返。嗯,案件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 “拜托我调查此案的人,就是这个吉尔莫亚的女儿。” “是吗……呃,这人一直在日本待到昭和三十年(1955年)啊。” “听说他两年前在伦敦死了。” “哦?那我可得把这事也写上去……这些记录可是很宝贵的呢。”说着,岛田伸出手接过中垣从衣兜里掏出的钢笔。 “两年前的话,应该是……” 这样简单的计算,岛田也花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提起笔来写道:昭和四十一年(1966年)死亡。 “这个岸尾常三是东京派来的宪兵。因为这案子属于特殊案件,特务警察也被委派来打杂,却并不清楚案件本身的详细情况。冈崎老人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了解来龙去脉的,就只有这个岸尾了。” “这个岸尾的出身地和我住的村子很近啊。” “是吗……调查这件案子最直接的就是去见一见岸尾。虽然不清楚这人现在在哪里,但我把他的出身地记下来了。这人和冈崎老人的朋友是同乡,所以冈崎老人还记得,或许还能帮上点忙。” “那最后这个报社记者呢?” “嗯,你说他啊……据说他对整个案子也很清楚。冈崎曾经说过,这人了解的甚至比特务警察还多,所以我就把他记下来了。只是有关他的经历,就只查到了出身熊本县这一点,年龄也不详。尽管这是起机密案件,此人却探听到了内部消息,调查了许多有关情况。当然了,如果你能找到岸尾,从他的口中打听到一些情况的话,这记者手上的那些陈年消息,也就没什么大用了。” “这个被遣返的王慎明,如今已经又回到日本来了?” “这家伙就在神户,而且我知道他人在哪里,随时都可以去找他。我是因为眼下还没空写小说,也就没去找他……” “也只能靠这东西追查下去了。” 中垣盯着那张卡片。在他看来,这东西仿佛就是一条起跑线。 “我问一句,这个吉尔莫亚的女儿,长得还漂亮吧?”岛田良范晃动着肥硕的身子问道。 “还不错。” “哦?这倒挺好的……未婚吧?” “对。” “也给我引荐引荐吧?我也可以帮她一把的——对了,我也下过决心,要把马歇尔事件写成小说的。” “你之前不是说你很忙的吗?” “哈哈……这种能跟美女套近乎的好机会,如果让它白白溜走的话,可是会遭天谴的。对了,这美女是金发吗?” “她的母亲是日本人。” “哦?照这么说,那她应该就不会是金发了。” 除了卡片上所写的情况之外,岛田对案子一无所知。他在写着西蒙.吉尔莫亚名字的那一项里,又添上了一句——妻子是日本人。 “她母亲现在在哪儿呢?” “在她五岁的时候就死了,算来应该是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的事。”中垣不想跟岛田解释罗丝的母亲死于火灾,所以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是五岁的话,那么她……嗯……今年二十七岁?青春年华啊。” 岛田似乎很开心。 “她是个研究历史的女学者,这次是到扶桑女子大学去做英语教师的。” “管他女学者还是女扒手,美女就是美女……我说中垣,试着发动一下攻势吧?你可是很有希望的。仔细想想,我太胖了,估计人家也看不上我。”岛田挠了挠头。 他这样调笑中垣,也是为了让因驹桥和子的事而闷闷不乐的中垣打起精神来。这种同情,既让中垣觉得心里直发痒,又稍稍有些烦躁。 想要治愈内心的创伤,该做的并非向罗丝发动攻势,而是学习她那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 中垣打算在神户滞留一段时间,调查一下马歇尔事件和罗丝母亲的情况。眼下,把精神集中到某件事情上去,或许就是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的最有效的办法。 “我想在你这里暂住一段时间,行吗?要对她发动攻势,需要花点时间,而且我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才行。” “好,我给你准备房间,你暂时就住到别屋吧……丑话说在前,你可要尽快攻陷她的城池,暂住期间的饭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哈哈哈……” 出发前往印度时,中垣为了等船,也曾在祥顺寺暂住了一个星期。而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到夏天,岛田就会嚷嚷着跑到信州的中垣家里去“避暑”,往往也会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岛田的父亲已经亡故,而岛田自己也成了祥顺寺的主人,再加上他还没有结婚,所以中垣在他这儿不必过于拘束。 岛田的母亲端来了茶点,说道:“如今我也上了年纪,总盼着良范能够早点成个家。中垣先生,你要是有人选的话,也给他介绍介绍吧。” 岛田听后微微笑道:“妈,现在人家中垣自己也还单身呢。等他成了家之后,我也会考虑一下的。” “之前人家不是到印度去了吗……如今回来了,估计也差不多快了吧?”岛田的母亲瞥了一眼中垣的表情道。 “这个嘛……”中垣摸了摸下巴。 “嗯,快了。我这不正在给他打气吗?”岛田双手抱膝,吐了吐舌头。 “拜托你了,中垣先生。” 说完,岛田的母亲郑重地低头行了行礼,离开了房间。 “借你的书桌用一下。” 中垣打开旅行包,拿出笔记本和便笺,问岛田要回钢笔,掏出之前的那张卡片,提笔抄下卡片上所记录的事项之后,又动笔写起了给父亲的家信。 ……儿因些许琐事,决定暂于神户祥顺寺逗留,亦盼能早日归家。至于今后之事,儿亦将于归家前作好决定…… 就一张便笺的话,感觉似乎太过冷淡。中垣又在信里添上几句,说是准备和岛田商量一下有关今后的去路,以便作出决定之类的话,好不容易才凑够了两张便笺。 其实和岛田这种闲得发慌的人商量,又能有什么好主意。闭上眼,中垣仿佛能看到父亲看过信之后不停咂舌的模样。 “电话在旁边那间屋子里吧?” 岛田把中垣的坐垫对折起来当做枕头,躺下身,一脸惬意地把头靠在上边,两眼望着天花板说:“嗯,就在旁边那间……你要打给谁?” “女子大学。” “哦哦,找她啊?”岛田扭头望着中垣,微微一笑。 中垣走进旁边的房间里,查了一阵电话簿,拨动转盘。 扶桑女子大学的庭院里,也种着几株梅花。 罗丝从校长室的窗户里望着那些梅花,想起了母亲。 如果要选择一种最有日本味的树木的话,罗丝必定会选梅花,当然并不是说梅花给年幼的自己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回忆。要说起印象最深的,应该还是樱花。 住在伦敦郊外的托里斯姑妈家附近有座果园,果园里种了许多樱树。尽管和日本的樱花稍有不同,但对罗丝而言,即便身处英国,也同样可以看到樱花。而梅花却是东南亚独有的植物,并没有在全世界普及——这是罗丝从百科全书里看到的。 十四岁回到英国后,罗丝并没有失去对母亲国的关心,而且有关母亲国的知识,大多都是在离开日本之后补充的。这一切并非亲身感受,而只是在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她期盼着能够来到日本,将这些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知识,全都转化为有血有肉的亲身经历。 看到梅花,想起母亲。这也是那些从书上看来的知识化作触媒,引发出来的情感。 望着院子里含苞待放的梅花,罗丝心想:那些有关母亲国的知识,也会像外边的花蕾一样,渐渐地变得饱满吧…… 校长石村圭造两手搭在膝上,挺直脊背,正坐在她的面前。据说,这位面色发黑、瘦骨嶙峋的老人曾在昭和元年(1926年)到英国留学过。 “我们想请您来教一下英语会话。可您的日语说得这么好,感觉反而不是很适合啊。上课的时候,能请您尽量别说日语吗?” 说话的时候,校长全身上下就只有嘴唇在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就像一尊铜像开口说话了一样。”罗丝暗自觉得好笑。 但为了掩盖自己忍俊不禁的模样,她连忙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其实,我也正打算这样做。虽然欺骗学生不好,但我决定还是暂时装成听不懂日语的样子。”罗丝回答道。 “这主意不错。其实也没什么好不好的,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学生。”校长一脸严肃地说。 ——自我抑制,这就是日本人传统修养的目标。正是因为他们将“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当成一种美德,所以他们的表情才会如此匮乏。看到眼前的石村校长,之前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渐渐变得真实丰满起来。 而这,正是罗丝所期待的。 切身实地地体验心中那融合了幼时模糊记忆和书本知识后形成的“日本印象”,这既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也是了解母亲的一种手段。同时,还能深刻地了解一下身上流淌着的日本人的血液的自己。 据说,之前的英语老师是一名来自美国的老妇人,如今已经回国了。 “学生们之前所学的英语更接近美式一些,这对您而言,或许是一种障碍。”石村校长说道。 “不会,我有不少美国朋友。”罗丝回答道。 她回想起了蓝珀尔夫人与其他船客聊天时听到的美式英语。蓝珀尔夫人的英语,应该不是从正规的教科书里学到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积累学成的。 “那么,我就找人带您到宿舍去看看吧。” 校长给事务局打了电话,让对方派人到校长室来一趟。 扶桑女子大学坐落在一处高台之上,大阪湾尽收眼底。崭新的校舍,没有罗丝当年所念的英国大学的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凝重感。校园里光线充足,气氛轻快,使人很快就能适应。 只是庭院中那些梅花,却让人感觉与这所现代化的大学有些格格不入。 大概是发现罗丝正望着梅花出神的缘故,校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解说道:“再过不久,梅花就要绽放了。这里曾是一座有名的梅林,而如今已所剩无几了。世道变迁啊。” 不一会儿,年轻的女事务员走进来。她长得结实,身材不错,看上去像个运动员一样。 “吉尔莫亚小姐,您的行李已经有人搬运了。我就带您到校园里走走吧。”女事务员用英语说道,稍稍有些紧张。看来,女事务员似乎也以为罗丝不懂日语。 “谢谢。”罗丝也故意用英语回答道,然后冲校长微微一笑。 在瞒过学生之前,必须先瞒过眼前这名女事务员才行。 校长却依旧不苟言笑,用英语郑重地介绍道:“这位是山下小姐,今年刚毕业,在学校的事务局里工作。” 山下小姐伸出手来,握住罗丝的手。那只手年轻而富有弹力。 从大学乘车,不到五分钟,一栋名为“蓝桉楼”的七层公寓便出现在眼前。公寓后面种着一棵蓝桉树。罗丝的宿舍在二楼,就是那位美国老妇人住过的房间。 宿舍里有起居室、卧室和会客室,还带着宽敞的厨房和卫生间。 走进宿舍,山下小姐详细地介绍了各种陈设,连电灯开关的所在、电话的使用方法和购物地点都不遗漏。她那流利的英语中,确实带着一丝美国口音。 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山下小姐,罗丝不禁有些疑惑。恬静庄淑,面对他人时两眼看地,凡事都客客气气——这种典型日本女性的印象,完全无法套用到山下小姐身上。 “难道她是书本上从未提及的新式日本女性?” 多年来,罗丝在内心不断刻画着母亲的形象,但她依然无法确定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是否和真人相符。毕竟,真正的模特已经不在。那场大火带走了母亲的一切,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罗丝曾听托里斯姑妈说起过,母亲生前经常服用安眠药。她必定有着难以排解的苦恼,以至于不借助于药力就无法安睡。因此,罗丝曾把母亲想象成一个饱经沧桑的女子。 “如果实际上并非如此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罗丝总带着这样一种恐惧。 但是,不能总抱着那种充盈着少女美好愿望的理想的母亲形象不放。毕竟罗丝是一个以究明真相为工作的学者。 就在她盯着空无一物的柜子思考的时候,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是中垣照道从须磨的祥顺寺打来的。他是先给学校打了电话,从那里打听到蓝桉楼的号码的。 “方便的话,今晚共进晚餐吧?”中垣发出邀请。 “这个,校长今晚邀请我到他府上去做客。明天行吗?” 罗丝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扭头看了看山下小姐。 山下小姐之前一直在检查宿舍的窗帘,听到罗丝这口流利的日语,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约好时间,挂断电话之后,就听山下小姐撅着嘴说:“吉尔莫亚小姐,您的日语讲的可真不错呢,让我大吃了一惊。” “小时候我曾在日本待过一阵,所以稍微会那么几句。” “呵,您这可不是‘稍微’会几句啊。您可真够坏的,让我憋我那蹩脚的英语。” “抱歉。校长先生也说,既然我是来这里教英语的,最好是装成不懂日语……我说,山下小姐,你能帮我保密,别告诉学生我会日语吗?” “好啊。”山下小姐一脸顽皮,连连点头。 她这种夸张的动作,和罗丝心目中的日本女性形象相去甚远。 “这种小事不必大惊小怪的。” 罗丝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开始整理送到宿舍来的行李。 山下小姐离开之后,罗丝从行李箱底层拿出了一只粉色的纸袋。她静静地看着纸袋,发了一会儿呆。 “拿出来的第一件东西,果然是它……” 罗丝喃喃说着,把里边的东西取了出来。 先是艾略特的照片,然后是三封他寄来的信——罗丝郑重其事地把它们放到桌上。 罗丝手上本来有好几张艾略特的照片,但后来她把其他的照片全都烧掉,就只留下了这一张。她原本打算连这张也烧掉的,却始终不忍将它付之一炬。 淡淡的微笑,微露的皓齿。这张在他双唇微启时拍下的照片,向她倾诉的却并不是他的嘴——而是眼睛。 艾略特的湛蓝的双眸,总是能在话语还未出口之前,就开始向她倾诉。 “什么?”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总会不由得发出回应,目光四下张望。 罗丝没有把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信纸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我们以后还是别再见面了。直到今日,我依旧对你尊敬有加。也正是出于我心中对你的这种尊敬,使得我不得不离开你…… 不只是文字,就连句号上渗墨的地方,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但就像他的泪痕很快会风干一样,那段悲伤的日子,不久也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吧。 一时冲动——就只能这样解释了。 之前那位美国妇人似乎有抽烟的习惯,桌上不光放着烟灰缸,还有一只跟桌椅配套的桌上打火机。罗丝摁下打火机的按钮,看着长长的火苗蹿动而出。 她拿着艾略特的照片。 “要把它烧掉吗?” 明明是自己的动作,罗丝却像是在问另一个人。 “对,让它化为灰烬吧。” 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人对答一样,她轻轻地在心中念道。 火苗蹿上照片,使照片渐渐染上巧克力般的颜色,开始翻卷。蓝色的火焰正悄悄地爬向罗丝的手,于是她把带火的照片扔进了烟灰缸里。 尽管只有一张,但只要手里还留着艾略特的照片,就证明她心里对他还有些恋恋不舍。 如今罗丝的心中,已经再没有半点犹豫了。 她把那三封信也一起烧掉。 虽然那些化作灰烬的信上的每一句话,都依旧牢牢地烙在她的脑海里,但经过时光的洗涤,或许它们最终也将归于无形。尽管信中用了大段的文字来辩解,但艾略特却并没有吐露他的真心。或许他是觉得,如果他在信里说了真话,会伤害罗丝吧?但是对罗丝而言,他的这种做法,反而是一种耻辱。 看着信封被烧成了灰烬,罗丝感觉自己终于彻底结束了一段感情。 “简言之,就是他的身边,出现了比我更有魅力的女性。” 罗丝心有不甘。但是,她却拥有着正面接受现实的勇气,而不是自欺欺人。 在收到这些辩解的书信之前,罗丝就已经隐隐觉察到了这一点。一起漫步在鸽子飞舞的伦敦特拉法加广场,感受到艾略特那种不敢与自己正视的神态时,她就有了一种彼此之间已然疏远的感觉。 他的心正拖着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远,彼此间一旦产生一定的距离,他就会扭头逃走。那天,她抬头仰望高耸的纳尔逊纪念柱时,就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今,只不过是这不祥的预感化作了现实而已。 看着在烟灰缸里燃烧的照片和信,罗丝静静地沉浸在回忆之中。 “该抹去的东西,都已经化作了灰。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挺直了脊背。 烟灰缸里的火焰已经熄灭,但那些已经化作灰烬的信纸,却还在扭动卷曲着。 今后,她将踏上一条追寻自我的道路。而这条路的第一步,就是查证自己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一切。 “神户市神户区北野町三丁目××番地。” 罗丝翻开笔记本,默念着当年母亲死去时的家庭地址。突然,敲门声响起来了。 “哪位?”罗丝用日语问道。 过了一阵,只听有人用英语回答道:“我住在隔壁。” “请进。”说着,罗丝打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金发妇人。她眯着眼睛道:“我是克拉拉.鲁桑,和之前住在这里的史密斯太太关系不错。” 罗丝也自我介绍了一下,请对方在沙发上坐下。 “刚才我敲门的时候,您说的是日语吧?”克拉拉.鲁桑问道。 “嗯,稍微会那么两句……您呢?” “我也会些。毕竟我已经在日本住了三十多年了。您是在哪儿学的日语呢?” “十四岁之前,我都住在东京。据说我一直在神户长到五岁,但我自己却都不记得了。” “您五岁的时候?” “就是一九四六年……说不定,或许您还认识我父亲西蒙.吉尔莫亚呢。” 无论是名字还是相貌,鲁桑太太都给人一种法国人的感觉。她或许就是个法国人。神户的外国人并不多,他们一般都不问国籍,相互认识。正因为如此,罗丝才会猜想鲁桑太太可能认识父亲。 鲁桑太太身上有一种硬质的美感。年轻的时候,想必是个美人。罗丝本想从鲁桑太太的眼里读懂她的表情,但她却眯着眼睛,使罗丝根本无法获知她心中所想。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道:“认识……您就是吉尔莫亚先生的女儿?” 如果她不是慢性子,那么就是她在慎重地选择言辞。见到旧识的女儿,鲁桑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是的。”罗丝说道,“您果然认识我父亲。” “嗯……” 罗丝语调激动,可鲁桑太太的回答却有些冷漠。 很快,罗丝便发现鲁桑太太果然不是慢性子,而是小心谨慎。 “我父亲在两年前过世了。他不太爱说话,也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当年在神户时的事。这次,我有幸来到这里,所以很想找人问问我父亲当年的事。” 听罗丝这么一说,鲁桑太太立刻含混地回答说:“我和他其实也不是很熟……” 就算不熟,应该也还是能够聊起有关西蒙.吉尔莫亚的那么一两段故事,或者恭维一句“他是个好人”。然而,克拉拉.鲁桑却紧咬嘴唇,绝口不提有关罗丝父亲的事。 “她似乎不太喜欢父亲。”罗丝的直觉告诉她。 鲁桑太太说过,她和史密斯太太关系很好。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罗丝这个后继者刚到,她便立刻跑来拜访了。从这一点来看,鲁桑太太应该不是一个讨厌交际的人。相反,或许她其实很喜欢和人聊天。 “难道她还在为父亲改换国籍的事而耿耿于怀?” 罗丝暗自猜测。在马歇尔事件发生之后,罗丝的父亲加入了日本国籍。对于这件事,罗丝的父亲就只是简单地解释说——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法再在日本待下去了。 如果在战时依旧保留着英国国籍的话,就会被日本当局当成敌对国国民,不是遭到遣返,就是遭到扣留。要是还想和自己的日本妻子一起生活下去,除了加入日本国籍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因为罗丝母亲的娘家姓立花,所以西蒙.吉尔莫亚也在加入了日本国籍之后,给自己起了“立花左卫门”这么个煞有介事的日本名字。 但是,战争刚一结束,他便立刻脱离了日本国籍,重新恢复了自己的英国国籍。不管怎么说,罗丝父亲的这种做法,都难免会被人指责为毫无节操的举动。 后来他迁居东京,不光只是因为妻子的死,或许也因为受到众人责难的缘故——罗丝自己也曾如此推测过。 “战时,鲁桑太太您在哪儿呢?”罗丝问道。 “我一直都在日本。” “没被当局扣留吗?” “没有。我是法国人。投降德国之后,贝当元帅的维希政府也得到了日本当局的认可,所以当局并没有把我当成敌国国民。虽然多少有些不便,但我也没吃什么苦。” “那真是太幸运了。” “当时您父亲加入了日本国籍,所以他也同样平安无事。” 从语调上来看,对于罗丝父亲改换国籍的问题,鲁桑太太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不满情绪。 “那又是为什么呢?”尽管罗丝很想弄清这一点,可对方却依旧面无表情。 “您应该也认识我的母亲吧?”罗丝试探着问道。 “嗯,见过几面……因为当时这里没多少外国人家庭……您母亲的事,可真是令人遗憾哪。那场火真是很大。当时我就住在附近,真是吓了一大跳。” “那,在我还小的时候,您应该也见过我的吧?” “嗯,这么说来,当时吉尔莫亚先生确实有个可爱的女儿呢……那女孩儿就是您吧……” 鲁桑太太看着罗丝说道。可是,她的双眼却依旧只留着一条小缝。 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在阔别了二十多年之后,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站在自己的眼前。在这样的场合下,鲁桑太太依旧没有流露出半点常人该有的感动。 罗丝觉得鲁桑太太的表现有些不自然。她无疑是在故意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这其中,必定存在着一些隐情。 或许是觉察到了罗丝的目光中的那一丝异样,鲁桑太太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我很想了解一下我那已故的父母。神户这里是否还有和我父母熟识的人呢?”罗丝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当年那些人,不是早已回国,就是已然作古,没剩几个了……” 鲁桑太太避开罗丝的提问,含混地回答了一句,之后便起身道:“我就住在旁边,有空常来玩吧。”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送走鲁桑太太,罗丝靠在窗边,两眼望着屋外。 附近有许多新建的建筑。现代化的线条与色彩纵横交错。这就是令罗丝感到困惑不解的新的日本。然而,此刻她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鲁桑太太一定知道许多情况。不过估计我是没办法从她口中打听到些什么的……” 鲁桑太太不光认识罗丝的父母,还见过小时候的罗丝。明知道罗丝很想找她打听些情况,而她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话题——这是为什么呢? 三 远景 翌日上午,中垣照道和罗丝在神户远东酒店的大厅见了面,之后到十一楼的摩天餐厅一起进餐。 坐在餐厅里,山海美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港边漂着重油,但从十一楼俯视,海面上的些许污迹,仿佛已消失不见。 “港口可真美啊。昨天上岸的时候,我还觉得到处都是灰尘呢。”中垣望着窗外说道。 “是距离的缘故吧。”罗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然后猛然发现自己的话意味深长。 了解父母的事情,其实是在接近过去。有些事情,从远处望去,或许很美,而一旦接近,丑恶和污秽就会变得无可遁形。 或许,在面对过去时,最好也只是把它当成远景来眺望。 昨天鲁桑太太的态度,也许就是一种告诫,告诫罗丝,走得太近,过去的污秽也就越清晰。 罗丝想起了昨天上岸时在丁坝上看到的景象——起重机吊起船舱里的木箱,重重地放在水泥地面上,立刻扬起白色的尘埃;渗着重油的海藻在海面上漂浮着。 罗丝告诉自己,必须正视现实。对现实熟视无睹,那是整日沉浸在梦想中的少女干的事情。如今自己早已过了天真地追寻梦想的年纪了。 丁坝的现实,还有过去的现实——不管摆在面前的是哪个现实,罗丝都会拿出勇气去直面。 中垣照道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同样的景象——但是,他心中所想的,却与罗丝完全不同。 “那就是生活……而我,似乎并没有在生活着。” 看着那些在港边来回奔忙的人,中垣的心中涌起了一丝羡慕。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生活着的人。为此,他必须先找点事做做。 罗丝委托自己去办的事,姑且不论它是否散发着生活的气味,但至少,这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 中垣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条。 那张纸条上所记录的,就是他从祥顺寺的岛田那张“资料卡”上抄下的信息。中垣希望以此为起点,开始做点事情。 “嗯……您上次拜托我的那件事,有点线索了。这张名单上的人,与当年的马歇尔事件有关,其中有几个好像就在神户。” “那倒是很近很方便呢。”罗丝接过纸条,扫了一眼道,“这个是中国人?” “嗯,我还在电话簿上查到了他的住址。这个叫王慎明的人在荣町二丁目开了家店,但住在六甲。” “去找他之前,我想先到自己出生的那个家去看看。” “不是已经烧毁了吗?” “嗯,与其说是自己出生的家,不如说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吧。” “地址查到了吗?” “已经记在笔记本上了。或许那地方已经盖起了新的房子,但我还是想到那附近去走走。” 中垣很理解罗丝的心情。 自己出生的地方—— 想到那里去看看,这绝不只是单纯的少女情怀。毕竟罗丝自五岁搬去东京,一直到这次来日本,中间不曾回过神户。 “我来埋单吧。不过下顿可就得劳您破费了哦。”用餐完毕,罗丝站起身来说道。 在收银台付了账,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问道:“这地方很远吧?” 一名约摸四十岁、餐厅经理模样的男子看了一眼笔记本上写的地址道:“不远,坐车过去,也就五分钟左右吧。不过这地址应该是很久之前写的吧?” “嗯,是啊……街道改名了吗?” “嗯。您地址上写的‘神户区’,如今已经改名为‘生田区’了。不过街道的名字倒是没变。” 罗丝又向他请教了路线。 “先坐车到中山手一丁目的电车站,然后沿着十字路口北面的路一直走到尽头。那条路是北野町三丁目和四丁目的分界线。路东侧靠近三丁目的街角处有个派出所。只要到了那里,应该就能找到你要去的地方了。” “连地名都改了呢。”坐在车上,罗丝喃喃自语道。 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过去究竟有多么遥远。 下了车,中垣一个人去派出所打听情况。 一名矮个子的巡警热情地告诉他:“您是要上麦克唐纳德家去吧?我记得他家主人好像到印度出差去了啊。不知道他家太太在不在家。早上他家太太出门买东西,还路过这儿呢。” 巡警对附近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 罗丝要找的地方就在小巷的巷口。她走进小巷后不久,停下了脚步。 “我好像想起来了……虽然还有些模糊,不过我记得,小时候,大人总是一遍遍地提醒我,要我从巷子走上大街之前,一定要停下脚步,看看有没有吉普车开过。” 说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无数次的提醒,最终化作一层薄薄的膜,残留在她内心深处。 “啊,就是这里了。” 中垣沿路确认着门牌,最后在一栋洋房外的黄铜门牌上,发现了两人所找地址的罗马字。 “看样子已经建了很多年了啊……”看着红漆铁门,罗丝压低嗓门儿说道。 虽然洋房是在火灾之后重建的,但已经没有半点崭新的感觉了。她再次体会到,过去与自己之间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中垣叼着香烟,靠在离罗丝几步远的电线杆旁。他知道,此刻最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洋房四周围着白色的金属网围墙。透过金属网,可以看见干净整洁的庭院,里边整齐地种着一排排红色和黄色的花草。 罗丝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还隐约记得,当时这里到处都是空袭后的残迹。有幸躲过空袭的人家,实在屈指可数……”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都是那样。现在这里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房子了。” 中垣点燃了香烟。他总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会妨碍到她。 “罗丝小姐,不如您一个人在周围走走吧?” “我一个人?那您呢?” “我去下派出所。那里的巡警似乎知道不少,我再去找他问问情况。” “也好。”罗丝想了想,说道,“那就劳烦您去一趟吧……我先去走走,就一会儿。” 中垣转身向派出所走去。 之前那名巡警看到中垣,眯着眼问道:“麦克唐纳德太太在家吗?” “不知道。您说她丈夫不在,我们就没有去冒昧打搅,反正也没什么急事。”中垣一边说,一边走进派出所。 “听说再过一个星期,麦克唐纳德先生就回来了。”巡警说道。 巡警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很亲切,虽然看起来不老,但头发已花白,估计年过五十了。 “其实未必非找麦克唐纳德先生不可。”中垣说道,“我就是想找些长年居住在神户的外国人打听些情况罢了。” “哦?你是报社的人?” “不,是杂志社……东京的……”中垣有些闪烁其词。 “既然如此,那您也不必再去找麦克唐纳德先生了。他到日本不过五年。” “是别人给我介绍的……可能给我介绍他的人,也不是很了解情况吧……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比较合适吗?” “嗯,倒也不是没有。要不,我给您介绍一个?” “那就拜托您了。” “谁好呢?”巡警拿起电话听筒,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这附近有些外国人已经在日本生活了五六十年了,不过还是尽可能给您找个善于讲述的吧。嗯……就找波马瓦尔先生吧。他已经年过七旬,是法国人,不过在日本出生,日语也说得很地道……对了,请问您贵姓?” “我姓中垣。” “在哪家杂志社?” “这个……其实我不属于任何一家杂志社。我就是一名自由撰稿人。” “自由撰稿人?” 外国人聚居地的派出所警察,似乎也不太明白这些新兴的外来词汇。中垣只好换用更为浅显易懂的话来解释。 “就是自己写稿,然后给各家报社或者杂志社投稿。” “哦,这样啊。” 巡警一脸不快地瞪着中垣,那神情似乎在说,原来那些整天胡说八道、瞎扯一气的自由撰稿人,就这副模样啊?或许,巡警已经开始对中垣起了戒心。 “不过您放心,我从不写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写的一般都是些陈年往事,或者是些稀奇的事。”中垣赶忙补充道。 “这样啊……那你倒还算是个好人。就像电视一样,既有俗不可耐的节目,也有稍微还有点良心的节目。”巡警一边说,一边拨动转盘。 似乎是波马瓦尔本人接的电话。 “我是派出所的大原……嗯,上次真是谢谢您了……您还好吧?我这里有个人说想见见您……不,是杂志社的人,就是想打听一些神户的陈年往事……您现在方便吗?” 事情很快谈妥了。对方是位赋闲在家的老人,似乎很欢迎有人去找他聊天。 中垣走出派出所,稍等了一会儿,就看到罗丝脸颊绯红地出现在巷口。他把警察给自己介绍了波马瓦尔老人的事情告诉了罗丝。 “巡警已经和老人说我马上就到,所以我现在就得去拜访。您要一起去吗?” “我还是不去了……要是你们聊到我母亲的话,我不在场更方便些。” 罗丝说自己还没收拾行李,准备回蓝桉楼去。 中垣叫了一辆出租车,送罗丝上车之后,然后独自一人向波马瓦尔家走去。 北野町二丁目,并不算远,而且巡警还给他画了张简略的地图,很容易看懂。 他在北野天神神社附近找到了波马瓦尔的家。 房子涂着陈旧的砂浆,但周围的板壁好像最近重新刷过,绿色的油漆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中垣按下门铃。 很快,一位满头华发、身穿鲜红色运动衫的老人站在门后,看身高,估计至少得有一米八。 “您就是那位杂志社派来的人吧?我是克洛德.波马瓦尔。恭候多时了,快请进吧。” 镜片的背后,老人柔和的目光中流露出欢迎的神色。他长长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很健康。 庭院的草坪一角,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铺着一块白色与粉色相间的棋盘格花纹的塑料桌布。一只鼓形的陶瓷器压在桌布上。从陶瓷器的唐狮子设计来看,应该是来自中国的。 “咱们到那边去聊吧。那里要比坐在家里聊舒服些。” 波马瓦尔指着桌子,迈步向院子的角落走去。他步伐稳健,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他已经年过七旬。他走到窗边时,冲着里头大叫了一声:“有客人来了!” “您身体可真棒。” 中垣在椅子上坐下奉承道。 “大概是年轻时喜欢运动的缘故吧。对了,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波马瓦尔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他不愧是在日本出生的,日语里没有半点奇怪的腔调。 “我想向您请教一下战时待在日本的外国人的情况。不知您是否知道些什么趣事……” “战时啊?”听了中垣的话,原本面带微笑的波马瓦尔突然板起脸来,坐正了身子道,“当时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不过不是什么趣事。毕竟,那是个令人厌恶的时代。”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和服的老妇人端着茶盘走进院子里。 “这是拙荆。”波马瓦尔介绍道。 那个话多的巡警并没有告诉中垣波马瓦尔的妻子是日本人。 波马瓦尔太太把茶盘放到陶瓷器上,郑重地向中垣行了个礼。 中垣赶忙站起身来回礼。 “你又准备跟人侃大山呢?”波马瓦尔太太带着温和的微笑对丈夫说道,“上次聊得太起劲,竟说了别人的坏话呢。这次可要注意了。” “没事。”波马瓦尔苦笑了一下,“今天他问什么我答什么,绝不多说半句。你快回屋该干吗干吗去吧。” “不行,我今天要坐这里监督你,免得你又说出些奇怪的话来。”波马瓦尔太太一边给两人斟茶,一边笑着说道。 “好吧……你想打听些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当着自己太太的面,波马瓦尔一脸严肃地催促中垣道,之前那种轻松愉悦的气氛骤然消失。 “那个……如果您不愿提起战时的事情,那说说其他的也行……那个……比方说,如果一个外国人娶了一个日本妻子……嗯,或者说是感想之类的……”中垣结结巴巴地说道。 中垣是想向波马瓦尔打听一下西蒙.吉尔莫亚太太的情况。为了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吉尔莫亚太太的身上,他试着把“外国人的日本妻子”设定为讨论的主题。 “呵呵……”波马瓦尔太太抿嘴一笑,“既然你们想聊这方面的事情,我还是回避一下吧。要是我在场的话,估计他也不敢说真话呢……” 波马瓦尔太太站起了身。 看到太太离去的身影,波马瓦尔的情绪再次变得高涨起来。 “哈哈哈……” 波马瓦尔愉快地笑着,放开盘起的双腿,把脚伸到陶椅的椅背上。 见对方并不打算接茬儿,中垣有些为难。无奈之下,他只好看着那椅子问道:“这是中式的椅子吧?感觉有些年头了呢。” “这个……我对古董没什么兴趣,也不太懂这玩意儿,是一个卖古玩的英国人送的,估计也不是什么高价的古玩吧。他送我的时候好像详细解说过,不过我早忘了。” “英国古玩商?不会就是当年住在神户的那位吉尔莫亚先生吧?”中垣干咳了一声,问道。 “哦?你也知道吉尔莫亚?” “是的。为了写有关滞留于神户的外国人的故事,我曾作过一些调查。” “你还真热心哪,连吉尔莫亚的事也调查了……我听人说,两三年前,他在伦敦死了。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中垣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以免引起对方的疑心。 “他是个怪人。整天和发霉的古董打交道的,大都是怪人,他也不例外。” “是吗?不过我查到的情况不多,好像他太太是日本人。” “不错,吉尔莫亚太太……她也是个奇怪的女人。他们夫妻俩都怪怪的。” “具体怎么个怪法儿呢?” “一两句话很难说清的。吉尔莫亚平日很少说话,让人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谁看到他心里都会发毛。他太太呢,正好和他相反,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而且立马就会付诸实践。她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所以经常有人说她的不是。虽然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很多,但我倒不觉得她是个坏女人……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死得那么悲惨。有人说她是遭到了天谴,不过仔细想想,其实她也挺可怜的。” “死得很悲惨?”中垣装出一副对吉尔莫亚太太的死一无所知的样子。 “她家起火了,她没来得及逃走,真够可怜的……” “对了,”中垣尽可能一本正经地说道,“您说她有很多流言蜚语,具体是些怎样的流言蜚语呢?” “我跟你说,你可别写到杂志上去哦……拙荆也是日本人。日本妇女历来都是端庄贤淑、恪守本分的,但是也有例外……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想象到了吧。” “我大致明白了。” 中垣知道波马瓦尔是在暗示吉尔莫亚太太有红杏出墙的传闻。虽然中垣很想问个仔细,但从对方的态度上来看,他是不会细说的。 “派出所的巡警什么都没有跟你说?”波马瓦尔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没有。”中垣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我不太想说,不过派出所的大原巡警什么都知道。如果想打听情况的话,可以去找大原。” 波马瓦尔是在暗示中垣吧。 “回去的路上,再顺道去打听一下吧。”中垣心想。 因为中恒表示“随便讲什么都行”,波马瓦尔老人便开始细数他的美好回忆。 波马瓦尔老人虽然出生于日本,但年少时是回法国接受教育的。一战期间,他回到了日本。波马瓦尔坦白说,他之所以回来,是为了免服兵役。回日本的途中,他在亚丁港被困了一个星期。因为听说当时德国的巡洋舰就在附近的海面上,所以只好暂时回避。 之后,他又向中垣吹嘘了一番自己的驾车技术。 “我给你看一件有趣的东西。”说着,波马瓦尔回屋去拿了一本古旧的证书。 那是一张大正十年(1921年)发行的驾驶证。发行机构是东京警视厅。 按照波马瓦尔的说法,大正十二年的大地震(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里,驾驶证发放记录的原纪录被烧毁,所以以前的驾驶证全都作废了,其后又另发了新证。但他却一直把那张旧驾驶证揣在衣兜里。 “只是稍微超速的话,我就会把这东西拿给警察看,吓唬吓唬他们。只要看到这张驾驶证,他们一般都会给我行个方便的。有的警察还特地把自己的同伴也叫来看呢。” 聊了将近一小时的往事之后,中垣起身告辞。 “等你的文章上了杂志,务必送我一本。汉字我还是能看懂七成的。”波马瓦尔说道。 “好的……不过眼下还不好说我会投给哪家杂志社。” 中垣满怀着愧疚,离开了波马瓦尔的家。 回去的路上,中垣顺道去了一趟派出所。 “多亏您的介绍,我打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中垣道谢说。 “是个有趣的老头吧?” 大原巡警似乎为自己能协助媒体而感到开心。 中垣心怀歉疚,在椅子上坐下,开始和大原闲聊起来—— “您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吧?” “嗯,我在这派出所里干了十八年了……不过估计除了这事之外,我也干不了其他的事了。哈哈哈……” 中垣暗自推算了一下。十八年前的话……也就说,大原是在吉尔莫亚家发生火灾几年后才来这里的,难怪他不认识罗丝的母亲。 看起来,是自己失策了。 “那,之前您在哪儿呢?” “在长田的派出所里。” 长田离神户很远,中垣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他在这里待了十八年,那么应该多少还是会听到一些相关的传闻吧。 “其实,我小时候,阿姨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西边,我还去阿姨家住过一个月呢。只不过当时战争刚刚结束,到处都废墟,挺荒凉的。” “是啊。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也到处都是烧剩的废墟呢。” “我记得当时这附近似乎还发生过火灾。”中垣试探性地说道。 “哦,起火的地方,就是您刚才去过的麦克唐纳德家啊。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来,不过听说之前那里住的也是外国人。那户人家的日本太太被大火烧死了,事情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哦?就是那里啊?” “听说之前那户人家在空袭中侥幸残存了下来。幸好当时那里孤零零地只有他们一家,不必担心火灾会蔓延开来。” “换做现在的话,可就麻烦了呢。” “是啊,现在这里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人家。我刚来的时候,麦克唐纳德家的后面还有一条小路,车子可以开进去。那是一条私人修建的道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儿造了房子,路也就没了。还有,刚才你走的那条巷子两侧,以前也就零星有几栋房子,其余的都是空地。” “我记得当时有位年轻母亲给过我口香糖和巧克力……她不会就是被大火烧死的那位太太吧?” “这我就不清楚啦。”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应该不会的。您应该不认识那位太太吧?”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那起火灾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不过我也曾听伏见说过,那位太太是个怪人。” “伏见是谁?” “就住在中山手的天主教会后边,与那位太太关系不错,朋友们都说她是个好人。说起来,她倒是有可能会给小孩子口香糖呢。” 中垣再次道谢,离开了派出所。 只要能够找到这个住在天主教会后边的伏见,就能查明罗丝母亲的情况了。 “现在就去找吗?” 中垣这样想着,却又感到疲惫不堪。 他先是编造借口骗取大原的信任,然后跑去拜会波马瓦尔老人,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回派出所向大原打听情况——他感觉紧绷的神经有些隐隐作痛。 “何必急于一时呢?下次再说吧。” 这么想着,中垣走下了坡道。 罗丝径直回了蓝桉楼。 在伦敦找商船托运的那五只装满书籍的木箱还没到,眼下罗丝的行李,就只是些随身物品罢了。但即便如此,整理起来也还是得花上一番工夫的。 她一边从箱子里拿出衣服挂到衣架上,一边思考着自己该怎样度过正式上课前的这一个月。 她决定先去一趟东京。 她在那座城市居住了将近十年,说不定还能遇上从前的老朋友。 “然后去一趟金泽……” 金泽是母亲的故乡——这是罗丝从她少言寡语的父亲口中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 母亲的娘家就是金泽有名的孔雀堂。母亲叫立花久子,自幼无父无母,有个妹妹。但后来母亲和娘家彻底断绝了关系,甚至连家书往来都没有——罗丝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孔雀堂制作的究竟是什么名产?母亲又为何与娘家断绝关系?不管罗丝怎么追问,父亲只是说:“我也不清楚。你妈妈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事。” “不可能!” 罗丝觉得,父亲肯定知道原委。或许,母亲和娘家反目,就是因为她嫁给了父亲。即便是现在,跨国婚姻也存在很多问题。但是不管怎么说,如今父亲已经去世,想要查明真相,罗丝只能亲自出马了。 因此,她必须到金泽去一趟。 去东京的事,罗丝早就和蓝珀尔夫人约好了。她知道蓝珀尔夫人住在哪家宾馆,动身前往东京之前,只要打个电话,蓝珀尔夫人就会帮罗丝订好房间。 罗丝吹着口哨,打开另一只行李箱。里边装满了罗丝从各地买来的小玩意儿,准备带到日本来送人的。 她拿起一瓶在巴黎买的香水,突然想:不如就送给隔壁的克拉拉.鲁桑吧? 昨天鲁桑太太特意跑来拜访,自己也该去回访一下,顺便把这瓶香水送给她。 罗丝和中垣有明显的不同。中垣不属于行动派,就算已经查到吉尔莫亚太太朋友的住址,他也会因为疲惫等原因而暂时搁置。而罗丝一旦想到要把香水送给鲁桑太太,她就立刻丢下满屋子的行李,跑到隔壁房间去了。 可不管罗丝怎么敲门,屋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莫非出去了?” 就在罗丝准备转身回屋的瞬间,她听到屋里传来了微弱的音乐声。这栋公寓一直标榜其优越的隔音性能,但其实只要把音量开大一些,走廊上还是能听得到的。 鲁桑太太一定就在屋里,只是可能没有听到敲门声罢了。 罗丝试着转动门把。 房门并没有上锁。 她推开房门,高声叫道:“鲁桑太太!” 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开门进去是狭窄的衣帽间。通往客厅的房门大开着,可以看到铺在客厅里的黄色绒毯和放置在角落里的立体音响。见唱针依旧挂在唱针架上,罗丝才明白刚才自己听到的音乐并非来自唱片,而是来自收音机。 音响里的爵士乐,颇具动感。 门背后露出半个沙发。或许鲁桑太太正坐在另一半沙发上。然而罗丝探过身去,却依然没有看到她。 话说,罗丝还真没想到,鲁桑太太居然喜欢爵士乐。人不可貌相。也许,鲁桑太太其实并不像和罗丝第一次见面时表现得那么冷漠。 罗丝会心一笑——一个爱好爵士乐的老妇人。 “或许这是她个人的喜好,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呢。”罗丝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对于他人的隐私,应当采取尊重的态度。 可是,自己之前已经出声打过招呼了,如果就这样转身离去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偷看一眼之后就逃走。 她再次大叫了一声:“鲁桑太太!” 等了一阵子,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罗丝本以为客厅里的黄色绒毯是无花的,但仔细一看,似乎又有些花纹。绒毯上,画着一道发黑的红色粗线。 “奇怪!” 那条线动了——仿佛在爬行。 罗丝走到客厅门外,朝里边张望了一眼。 屋里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衣服、伏面朝地的人。那条发黑的红线,就是从那人的胸口延伸向绒毯的。 罗丝差点惊叫起来,但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压住了惊呼声。 那人倒在地上,脸扭向与罗丝相反的方向,但从服装上可以看出,那是个女性。她的脚上钩着一只脱鞋,而另一只脱鞋,则被踢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鲁桑太太!” 尽管压住了惊叫声,但罗丝的喉头还是涌出了低沉的呼声。 根本就不必去看女子的脸,光看那头金发,罗丝就能确定,倒在绒毯上的人就是鲁桑太太。 罗丝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心跳剧烈。 她一边克制着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一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死了吗?” 如果鲁桑太太已经咽气,那么一切就都为时已晚了。但如果她只是受了重伤的话,那就必须立刻把医生叫来。 “怎么确认才好呢?” 把自己的手放到她那沾满鲜血的胸膛上,确认一下是否还有心跳。 罗丝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甚至连指尖也开始抖动起来。如此颤抖的手指,怎么可能摸出鲁桑太太是否还有心跳? “不能乱碰现场的东西!” 罗丝想起了大学时代看推理小说时学到的知识。她知道自己不可以碰鲁桑太太,就算鲁桑太太还活着,她也无能为力。 “报警,找医生。” 她的膝盖剧烈地颤抖着。她本想冲出门外,可两腿却不听使唤。屋里的爵士乐,搔动着她焦躁的心。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抓起电话的听筒。 她记得遇到紧急情况时要拨打“110”。 可是,之前她多次感受到自己与过去之间的距离。如今连神户区都已经改名为生田区了,会不会连“110”也已经换过了? “还是先给大学里打个电话吧。”罗丝赶忙拨动电话转盘。 “这里是扶桑女子大学。”接线员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悠哉游哉。 “山下小姐……请找一下山下小姐!”罗丝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感觉过了好久,听筒里才传出了山下小姐的声音:“让您久等了,我是山下……” “我是吉尔莫亚。快,快报警……我隔壁……有人……有人死了。不,也可能还活着……她流了好多的血……血……” 四 霞光之中 克拉拉.鲁桑被人用利刃刺中了心脏,死于非命。 罗丝去鲁桑太太的房间是在下午两点半左右。据鉴定,鲁桑太太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被发现之前两小时。而罗丝为了到远东酒店去见中垣,在十一点半左右离开了蓝桉楼,也就是说,在罗丝出门大约一小时之后,鲁桑太太就被人杀害了。 尽管鲁桑太太几乎是当场毙命,但或许也曾高声呼叫过。客厅里的收音机,应该是凶手为了掩盖鲁桑太太的惨叫声,在行凶前故意打开的。 如此说来,凶手行凶的举动应该不是出于一时的兴起,而是有计划有预谋的。 由于鲁桑太太一直都是独自一人生活,警方无法确认其是否有财物丢失。但是屋里没有被人翻乱的痕迹。打开柜子抽屉,首饰盒就在里边。尽管只是随意地放着,但盒子里的珠宝却安然无事。由此看来,凶手闯入鲁桑太太住处的目的,应该不是抢劫或者行窃。 如果收音机是凶手为了掩盖叫声而打开的,那么在凶手走向音响时,鲁桑太太对凶手应该没有任何戒心。何况,要是陌生人,鲁桑太太大概也不会轻易让对方进入客厅。 据住在蓝桉楼的人说,鲁桑太太对锁闭门窗这类事情向来有些神经质,几乎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上锁。门锁没有被人撬动过的痕迹。如此看来,当时鲁桑太太应该是看清了来访者是谁之后,自己打开房门的。 虽然罗丝是个坚强的女性,但看到自己的邻居遭人杀害,也不免有些惊恐。在警察向她询问发现尸体的经过时,她几次感到恶心。 “这种时候,要是能有个人陪在身边就好了。” 罗丝这么想着,首先浮现出的是艾略特的脸庞。她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后脑,把艾略特赶出了脑海。接着中垣的面容出现在她脑海中,但并不清晰。 只是例行公事,警察找罗丝大致询问了一下下午外出的经过,确认她的不在场证明。罗丝告诉警察,当时她和一个名叫中垣照道的人在一起。之后,警察又找罗丝询问了中垣的住址。罗丝不知道中垣的详细地址,便把之前中垣写给自己的寺庙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知了警察。 “你们可以叫中垣先生到这里来一趟吗?”罗丝问道。 “既然您提议,那我们也就省得跑一趟了。”负责调查的警察回答道。 中垣照道在三宫和元町晃悠了一圈之后,回到了须磨的祥顺寺。 “我说,人家吉尔莫亚小姐都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了。看样子,是想和你商量下次约会呢。” 刚进门,就听岛田良范大声地叫嚷道。 中垣立刻给蓝桉楼打了电话。 电话里,罗丝的语速听起来要比平常慢一些。经过一段时间,她已经渐渐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但是为了压抑自己过于尖锐的声调,她还是故意放慢了语速。 “我隔壁的鲁桑太太被人杀了。能麻烦您立刻过来一趟吗?警察也……他们大概是想向您询问一下我的不在场证明,说希望能见一见您……” “鲁桑太太死了?” ——罗丝中午在酒店的餐厅里提到的那个法国人。 在酒店的顶层,罗丝跟中垣提起过鲁桑太太的事——她分明知道罗丝父母的事,可不知为何却不愿说出来。一个让人感觉有些奇怪的法国妇人。 “我这就过去。”抽了一支烟后,中垣便匆匆离开了寺院。 “我正要给你冲茶呢。” 听到岛田的母亲这么说,中垣连忙摆了摆手。 将近傍晚,中垣到达了蓝桉楼。 案发现场周围有许多警察,记者们也闻讯赶来了。尸体的发现者罗丝把谈话的事全权委托给了警方——她决定在公众面前装作不懂日语。 现在,她正静静地待在卧室里。 中垣在罗丝家的会客室里接受了东滩警署的藤村警部补的询问。 约定正午与罗丝在远东酒店的大厅里见面;罗丝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到达;一起用过餐后,去了罗丝出生的地方…… 面对藤村警部补的提问,中垣如实回答了当时的情况。只不过,中垣不太清楚之前罗丝说了多少有关鲁桑太太的情况,所以在面对相关问题时,中垣只是说:“我是昨天才回国的,对被害者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今天是我头一次到这里来,当然,也从没见过鲁桑太太。” “如此说来,那里的派出所巡警,曾经看到过您和罗丝小姐在一起咯?” 听到对方提出这个问题,中垣稍稍有些惊慌。 “当时进派出所的就我一个,罗丝小姐在门外等我……不知道当时大原巡警是否看到她了……这个我不太清楚了。” 听完中垣的回答,藤村警部补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芒:“是吗……” 不过藤村警部补并未追问下去。 十分钟后,询问结束了。 藤村警部补到走廊上去了。 中垣敲响了卧室的房门。罗丝出现在他的眼前,脸色煞白。 “吓到您了吧?”中垣说道。 罗丝点了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您可以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 “刚到日本,就撞上了这么恐怖的事……虽然之前在推理小说上看过,但在真实生活中发现尸体,还是觉得太可怕了。学校里的山下小姐也陪了我一会儿,要是让我一个人待着,实在是太……” 她说话的时候,两眼一直盯着自己的掌心。 “的确,只能说是‘撞’上了,这种事就跟交通事故一样。”中垣说道。 昨天才到日本的罗丝,应该与案件无关。何况,她是昨天才认识被害者的。当然,鲁桑太太认识她的父母,也不能说和她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罗丝不时倒吸着凉气,向中垣缓缓讲述了发现尸体时的情形。 “听山下小姐说,克拉拉.鲁桑的口碑并不是很好,山下小姐开玩笑似地说,存在杀人动机的嫌疑者实在太多,或许警方还会为此头疼呢。” “哦?她都一把年纪了,谁会想杀一个老太太呢?” “听山下小姐说,虽然表面上鲁桑太太和前任英语教师史密斯太太关系不错,但事实上史密斯太太好像吃过她的苦头,因而对她敬而远之,只在背后说她的不是。” “吃过她的苦头?” “她曾经把珍珠和宝石强卖给人家,说很便宜……但其实那价格一点儿都不便宜,贵得要死。” “这可是欺诈行为啊。” “史密斯老师看在鲁桑太太年轻时就做了寡妇,之后一直自力更生的分上,虽然吃了亏,也不想和她计较。” “鲁桑太太有孩子吗?” “没有。听说她有个外甥在东京,偶尔会来探望她。” 中垣想起了之前那位波马瓦尔先生,他和鲁桑太太一样,也是法国人。而且,他们两人都长年生活在神户。去找波马瓦尔问问的话,或许还能打听到一些有关鲁桑太太的详细情况。 “要不,给波马瓦尔先生打个电话吧?”中垣说道。 “哦,就是您中午去见过的那位?” 罗丝这么一说,中垣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跟她汇报访问波马瓦尔家的结果,于是他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罗丝偏起了头问:“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提起我母亲的事呢?” 中垣没有告诉罗丝关于她母亲红杏出墙的传闻,因为那些不过是中垣根据波马瓦尔的话推测出来的。虽然八九不离十,但推测毕竟是推测。 “改天我去见见那个伏见。她是令堂的朋友,而且我也已经查到了她的住址。” “是吗……说起来,想知道的事情还真是没个限度啊。就像鲁桑太太只是碰巧住在我隔壁,其实跟我也没多少关系,但现在我们对她产生了好奇心,想探个究竟。” 听了罗丝的话,中垣觉得她应该是同意了自己提出的打电话给波马瓦尔的建议。 他找出之前留下的那张名片,拨动电话的转盘。电话的另一头,传出了波马瓦尔太太的声音。 “我是中垣,中午曾到府上叨扰过。我有点事情想向波马瓦尔先生请教。” “好的,请稍等……还是有关日本太太的事吗?呵呵。” 波马瓦尔太太的笑声,让中垣想起了那张白粉相间的棋盘格桌布。这对退隐的老夫妇,仿佛已经渐渐与现实世界拉开了距离,住进了童话般的世界里。中垣实在不忍心在这样的老夫妇面前提起眼前这桩残酷的凶杀案。 “哦,是你啊?这次你又想知道些什么啊?” 和波马瓦尔太太相比,波马瓦尔先生的声音中少了童话般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男性即便上了年纪,也仍对现实抱有兴趣吧。中垣终于松了口气。 “我想找您询问一些住在蓝桉楼的鲁桑太太的相关情况。听说这位鲁桑太太和您一样来自法国,所以我想您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等了好久,波马瓦尔老人也没有回应。 “奇怪。”半晌,波马瓦尔老人才开了腔,而语调中已经听不出之前那种爽朗的感觉了,“你问她干吗?……刚才警察也说,想打听她的情况,要到这边来一趟。差不多该来了吧……” “她被人杀了。” 这事迟早都会让他知道的。说完,中垣把听筒使劲贴到了耳朵上。 “啊?”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切切实实地传到了中垣的耳朵里。 “她是在中午被人杀害的,就在她住的房间里。” “是吗……所以警察才会……原来如此。你是准备写一些有关她的文章吗?” “不,实话跟您说吧,我有个朋友住在她隔壁。我这朋友也是刚搬过去的,所以想知道一些有关鲁桑太太的情况……” “既然如此,我就照实跟你说吧。鲁桑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美女。做了寡妇之后,她依旧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虽然她丈夫死的时候没给她留下多少钱,但她的日子依然过得很滋润……她可是个厉害角色。我这话的意思,你大概明白了吧?她门前有过不少是非……我能跟你说的,就只有这些了。” “真是太感谢您了。”中垣条件反射似地道了个谢。 对方的语调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他,就算他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电话打完了?” 罗丝一脸诧异地问道。她没有想到,电话结束得如此之快。 “对方似乎不太愿意提鲁桑太太的事……他只告诉我说鲁桑太太是个美女,一直绯闻缠身。或许波马瓦尔先生不方便开口吧,毕竟他俩是同胞……” “是吗……山下小姐说这案子嫌疑者太多,大概也是指这件事吧。” 罗丝站起身来,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开始在会客室里缓缓踱步。 毫无疑问,她是在思考有关鲁桑太太的事,虽然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再过不久,或许她同样会为自己的母亲一筹不展。不,到时候,情况或许比现在更严重。” 中垣感觉有些心疼——到时候,自己也应该陪在她的身边…… “饿不饿?”罗丝突然停下脚步问道。 “嗯,差不多也到吃饭的时间了。” “我突然感到有些饿了,可是还没准备晚饭。不过山下小姐告诉我附近有一家可以送外卖的馆子……要不就给那家馆子打个电话吧?” 罗丝说她想吃炒面,于是中垣也要了炒面。 “若是在思考自己母亲的事,估计她连肚子饿都会忘掉吧。”中垣暗自想道。 吃过晚饭,罗丝的情绪已渐渐平复。虽然还会不时地手捂胸口,但她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她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 “应该已经没事了吧?”中垣心想。 中垣觉得自己不能总是待在一个单身女性的屋里。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来访的,就是之前那位藤村警部补。 “吉尔莫亚小姐,有些事情想找您问一下,所以又来叨扰了。”藤村说道。他的语调有些生硬。 “什么事?”或许是情绪受到了感染的缘故,罗丝的回答也颇为僵硬。 “您之前说,您是昨天才认识鲁桑太太的,是吧?” “是的。” “您确定吗?” 被对方这么一问,罗丝不由得板起了脸:“我是昨天才到日本的,之前怎么可能会认识她呢?” “听您刚才的讲述,您曾在日本待过吧?您在日本的时候,是否曾见过她呢?” “没见过。之前我在日本,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而且我一直在东京。我在神户就只待到五岁,根本就不记得了。” “那,如果是您父亲的话,应该会认识鲁桑太太的吧?” “是的,因为我父亲曾经在神户待过很长时间。他和鲁桑太太都是外国人,彼此应该会认识。” “昨天您和鲁桑太太见面的时候,有没有提起您父亲的事呢?” 之前在面对警方的询问时,罗丝回答说自己和鲁桑太太只是稍微闲聊了两句。她也不是在欺骗警察,只不过是没有将详细的谈话内容告诉警方罢了。 但如今事已至此,罗丝也只能照实回答了。 “提到过。”罗丝说道,“但鲁桑太太却说,她和我父亲之间并没有太多的往来。说实话,我当时是想和她聊聊有关我父亲的往事的……” “这可有点奇怪哪。”藤村警部补似乎有些不解。 “怎么说?” “令尊是叫西蒙.吉尔莫亚吧?” “是的。” 在接受警方询问的时候,罗丝已经例行公事般地讲述过个人经历和家庭情况。 “其实,”藤村警部补干咳了一声,“我们从鲁桑太太的房间里,发现了十来封吉尔莫亚写来的信件。” “哎?”罗丝咽了口唾沫,“什么时候的信?” “最近一封是四年前寄来的。最早的一封,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了。看起来和便条一样,甚至还有您出生那年寄来的。” 说完之后,藤村警部补的双眼一直盯着罗丝。 对罗丝而言,那目光就如同针尖一样犀利。 藤村明显是在观察罗丝——他想看看她刚才表现出的惊讶是不是装出来的。 在藤村的注视下,罗丝能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很僵硬,甚至可能会被误解为在演戏。罗丝突然有种恨不得把自己的表情彻底破坏掉的冲动,于是她开口问道:“可以让我看看那些信吗?” “我们当然会让您看看。毕竟,我们需要确认一下是不是您父亲的笔迹。” 藤村警部补从文件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了罗丝。 “请您过目。” 接过那些信的时候,罗丝的手有些发抖。她在沙发上坐下,竭力把膝头并到一起。否则,她担心膝盖也会颤抖起来。罗丝倒过信封轻轻一抖,几张用别针别到一起的信纸便背面朝上地落到了她的膝上。 “这些信都没有信封,只有信纸。我们按照年代顺序整理了一下。虽然内容很简单,但如果您在笔迹或者其他方面发现什么问题的话,请您务必告诉我们。”藤村警部补说道。 罗丝把发黄的信纸翻过来,父亲的字立刻就映入了她的眼帘。确实是父亲的笔迹。父亲总是把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很工整,但喜欢把m和n这两个字母的尾巴拖得老长。 最上边的一行是日期:一九四一年八月十日。 就是罗丝出生的那年。父亲是在她半岁的时候,写下这封信的—— 亲爱的克拉拉: 感谢你告诉我她和北杉之间的事。但你觉得,我会不知道这事吗?她并没有对我隐瞒。这没什么,她对我原本就不是真心的。何况,一直以来,对于她付出了真心的爱恋,我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来了吗?我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障碍。 西蒙.吉尔莫亚 看完之后,罗丝依旧没搞明白里边到底说的是什么。信里的那个“她”指的是谁?既可能是自己的母亲,也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而且罗丝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北杉这个人。 “怎么样?”藤村警部补催促着问道。 “这确实是我父亲的笔迹。”罗丝回答说。 “您手里是否有令尊亲笔写下的其他东西呢?” 作为留念,罗丝一直保留着当年父亲寄到学校宿舍去的信。但问题是,罗丝出发的时候把那些信和其他的书籍一起托运了,而眼下那部分行李还没有到。 “我现在手上暂时没有,但这些字确实是我父亲写的。” 说完,罗丝又开始看起了第二封信—— 亲爱的克拉拉: 那地方气候潮湿,对你的健康不利。我已经拜托了古泽,请他另外找个住处。我特地上门拜访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事,可惜你不在,我只好把这纸条塞进邮箱了。后天在老地方碰面,到时我再详细跟你说。 这次不是信笺,而是普通的记录纸。纸上没写日期,但从纸张发黄变色的程度来看,应该也已经有些年头了。其他的信件,也同样语气平淡。不过,措辞太过简单,也似乎隐隐透露出父亲与鲁桑太太之间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不必多说的地步。 父亲回到英国之后,只寄了两封信给鲁桑太太,而且同样只有寥寥数行,都是他给鲁桑太太寄钱的通知。 亲爱的克拉拉: 感觉到年老之苦的不光你一人,其实我也一样。我在信里给你夹了张支票。上次给你寄钱时没写信,好像引起你的不满了。如今我已经没有精力给你写信了。 这就是最后一封信的全文。 罗丝从信中得知的,也就是父亲经常接济克拉拉.鲁桑,不时与她见面,而且他们之间似乎还有什么共通的秘密。但是罗丝不明白,父亲回到英国后为什么还给对方送钱。从信的内容来看,克拉拉.鲁桑似乎曾向父亲诉过苦,说她上了年纪,生活痛苦。难道父亲是因为当年的情谊,而给对方寄钱的? 他们的关系到底亲密到了何等地步?据中垣从波马瓦尔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来看,鲁桑太太生前与男性之间的丑闻不少,莫非父亲也是其中之一? 无数的疑问,划过了罗丝的脑海。 “您是否了解情况呢?” 藤村警部补的说话声,把罗丝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同时,信里提到的古泽这个人,如同霞光骤现一样,从罗丝的记忆中浮现出来。 “第二封信里提到的这个叫古泽的人,好像就是以前我父亲店里的掌柜。” “是神户这边的店,还是东京那边的?” “是神户这边的。到了东京之后,父亲一直是独自一人做事的。” “您在神户只待到五岁,亏您还能记得这些。” “这个古泽后来也会不时到东京去,所以我记得他。” “是吗……”藤村警部补偏起了脑袋。 搬到东京之后,罗丝的父亲先是为驻日部队做了一段时间的特约员,之后在一栋高楼上挂了“吉尔莫亚商会”的招牌。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个中间商,别说掌柜,连个打杂的都没有雇过。没生意的时候,他甚至一连几天都不进办公室,只是待在家里看书。而这个古泽在罗丝的父亲迁至东京后,似乎也开始做起了自己的生意。那时战争刚刚结束,粮食供给不足。很多人都在贩卖书画古董,但买家却寥寥无几,而那些出手阔绰的买主,大多都是外国人。古泽到东京拜访罗丝的父亲,大概也是希望罗丝的父亲能够给他介绍一些买家。 听完罗丝的解释,藤村警部补又问:“如此说来,您也不大清楚这个古泽现在人在何处了?” “是的。不过他做古董生意多年了,估计如今还在做这一行吧。” “要是真像您说的那样,那么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应该就能查到了。” 藤村警部补掏出笔记本写了几笔。 即便再问下去,罗丝也想不到什么了。 “对于在日的外国人而言,彼此接济,根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应该是发生在空袭后疏散动乱时的事。爸爸委托古泽,让古泽给朋友找一处疏散时的临时住处……” 罗丝尽可能把父亲和鲁桑太太设想成普通的朋友关系。而她真正在意的,是第一封信里提到的那个“她”——对于她付出了真心的爱恋,我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来了吗?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思就是默许吧?感觉像是丈夫对妻子所说的话,因为要是换做其他人,也就不存在默许不默许了。 “妈妈和这个叫北杉的人?”罗丝不敢再联想下去。 警部补离去之后,她对中垣说:“我很想了解有关我母亲的事。中垣先生,您不是说今天查到了一位我母亲当年的朋友吗?可不可以请您明天就去拜访她?拜托了。” 罗丝的目光中充满着哀求。中垣第一次感觉到,她竟是如此地依赖自己。 各大报刊没来得及在晚报上刊登克拉拉.鲁桑被杀一案,而翌日的早报上,铺天盖地全都是有关这件案子的报道。 ——独居法国妇人惨遭杀害! 多家报刊都以此为标题,在三版的头条上报道了此案。 翌日,中垣本打算前去拜访罗丝母亲生前的朋友伏见,但各大报刊上的报道却让他有些犹豫。作为尸体的发现者,各大报刊上都登载了罗丝.吉尔莫亚的名字。要是提起罗丝的母亲,或许对方会怀疑自己是在调查这次的案件。报上并没有提到罗丝父亲的那几封信,但中垣知道这事,所以他更觉得眼下前去拜访,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回想起罗丝那一脸认真的表情来,中垣又觉得拜访伏见这事已经刻不容缓。 中垣先找了个上门拜访的理由,之后又在电话簿里查了号码,给伏见家打了电话。 “我和当年在神户过世的吉尔莫亚太太之间稍稍有些缘分。”——中垣是这样向对方作自我介绍的。 “虽然我并不认识吉尔莫亚太太,但经常听人提到她的名字,所以对她的事很感兴趣。这次碰巧到神户来,就想找人打听一下有关吉尔莫亚太太的情况。后来自己调查了一番,得知您和吉尔莫亚太太关系最为亲密……” 尽管这借口实在很蹩脚,但接电话的妇人却丝毫没有起疑。或许,对方还没有看到报纸上出现的名字。 “是吗……的确,我母亲当年和吉尔莫亚太太相处得很不错。我和吉尔莫亚太太也很熟。比起我母亲来,我觉得还是我对她了解更深一些……那就请您来一趟吧……嗯,现在家母住院未归,不过我可以和您聊聊有关吉尔莫亚太太的事。” 电话里那位女性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演话剧。而等中垣亲自访问了伏见家,见到了对方之后,他才发现这位中年妇女的演技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她叫伏见宽子。 她看起来不算老,而且还是位美女。据说,吉尔莫亚太太是在她十七岁那年死的。如此推算,如今她应该是三十九岁了。她管罗丝的母亲叫“久子干妈”。 “能和您聊久子干妈的事,我真的很激动。好了,快请进吧。” 她似乎为中垣的到访感到开心,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忙不迭地把中垣迎进了客厅。 伏见家位于天主教会的背后,是一处典型的中层市民的住宅。尽管门前的道路错综复杂,但庭院却干净整齐。屋里挂着一副巨匠U画家的作品,有些粗糙,画框下端还附了一块写有U画家名字的牌子。从这一点来看,伏见家应该是个中层家庭。 “年轻的时候,若是接触到了强烈的灵魂,其影响甚至会持续一辈子。”伏见宽子盯着天花板的角落说道,“对我来说,久子干妈就是一团至今仍在熊熊燃烧的火焰。” 中垣感觉她像在朗诵一首抒情诗。 伏见宽子继续对久子干妈赞不绝口。 “世人都不理解久子干妈。我母亲也是,虽然她和久子干妈关系很亲密,但有时也会说久子干妈的性子实在太烈。说到底,我母亲根本就没法理解深藏在久子干妈心底的那种情感。虽然年龄上有些差距,但我却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内心。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和她是相通的。” 伏见宽子一个劲儿地歌颂吉尔莫亚太太伟大的灵魂,而中垣却无法从那些洪水般泛滥的赞美之词中找到有价值的信息。 “久子干妈她……她死得太惨了……我当时恨不得能跟她一起走……不过话说回来,死在熊熊烈火之中,倒也算是种适合干妈的死法……但是再炽烈的火焰,都无法烧却干妈鲜活的灵魂。直到今天,她依旧活在我心中。” “也就是说,吉尔莫亚太太教会了您如何去面对人生,是吗?”中垣插嘴说道。 再让她继续说下去的话,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然而,中垣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那是当然。”伏见宽子探出身子道,“她教会了我许多。比如,要赌上性命去爱一个人——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久子干妈做得更彻底……我也学会了一点,但不幸的是,我却始终没能遇到一个让我像干妈那样奋不顾身去爱的男人。我还从干妈那儿学到,恋爱与结婚根本是两回事。而我也恪守遵行了这一点……” “啊?” “我结婚了。我是独生女,我丈夫是入赘女婿。这段婚姻,是父母强加于我的。但是,我还是按照父母的意愿和我丈夫结了婚。而恋爱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久子干妈当年也是这样做的。” “如此说来,吉尔莫亚太太和她丈夫……” “不错,干妈赌上性命去爱的人,当然不是吉尔莫亚先生。” 说到这里,伏见宽子突然开始盯着中垣的脸看了起来。 “您之前说,您和久子干妈有些缘分,不会是和今村先生有联系吧?” “今村先生?哦,没有。” 中垣连忙说了之前准备好的借口。谁叫伏见宽子一见面就热情洋溢地讴歌起久子来,导致他都没有机会介绍自己。 “我的一位阿姨在战时和吉尔莫亚太太关系很好,总在我面前提起吉尔莫亚太太。因此,我对吉尔莫亚太太很感兴趣。我原本打算找阿姨询问吉尔莫亚太太的情况,只是没想到那位阿姨却在几年前因病去世了……最近,我准备结婚。我希望研究一下吉尔莫亚太太这样与众不同的女性,作为我了解异性的参考。” 这样的借口,实在说不上高明。 如果稍有不慎,被对方觉察出不自然,那就可能招致猜疑——中垣有些担心。 好在伏见宽子非但没有怀疑,反而欣然接受。 “说的也是。无论是谁听说久子干妈的事情,都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的。”伏见宽子点头说道。 “您刚才说的那位今村先生是……”中垣不动声色地问道。 “就是今村敬介先生。您没听说过他吗?两三年前,他还曾经上过报纸呢。还记得不?就是那个把《万叶集》翻译成法语的今村先生啊。” “是吗,我不太清楚……”中垣一脸歉意地说道。 见中垣居然没听过今村敬介,伏见宽子大为吃惊地说道:“他就是那个久子干妈赌上了自己的一生去爱的人啊。虽然今村先生因为有病在身,无法结婚,但久子干妈却一直在默默地奉献着。与吉尔莫亚先生结婚,也是为了帮助今村先生……对,今村先生住院的费用,全都是她一个人负担的。” “那个今村先生,是从与其他人结婚的恋人那里获取的住院费吗?” 在中垣看来,这样的男人简直糟糕透顶。可是伏见宽子却说个不停,他终于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看来您也和其他人一样,非把恋爱和结婚联系到一起。这是一种腐朽的、散发着恶臭的、古板而又无聊的社会通念。久子干妈生前就是这么说的。她将这种通念砸得粉碎。她向人世间那些发霉的陈规发起了挑战。” 伏见宽子兴奋不已,一边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膝盖,一边说道。 中垣静静地观察着伏见宽子,尽管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不礼貌。 十七八岁时受到的影响,居然能够一成不变地保持到四十岁左右,这绝非常人能做到的。 “特异的资质。”中垣有点佩服她。 “要是我也能够遇到一个像今村先生那样的人的话……”伏见宽子补充道。 中垣一直看着她,但她没有丝毫的胆怯。不,或许她的目光早已穿过中垣,投到了遥远的地方。那是一种完全沉浸于梦想之中的少女般陶醉的眼神。 若是年轻的女孩子,或许还能让人感觉到一种甜美的气氛。但她已年近四十,即便沉浸在梦想当中,也只会让人觉得腻歪。除了古怪之外,中垣实在是找不出更合适的言语来形容了。 中垣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哦……和今村先生一样的人啊。”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才好,最好只好将目光转移到那副U画家的画作上,重复着对方的话。 伏见宽子起身进屋,过了一阵,她拿着一本书报剪辑本出现在中垣面前。 “您看,这里还报道过今村先生的事迹呢。” 她翻开其中的一页,展示给中垣看。那一页上,贴着一块从报纸上剪切下来的报道。 法译本《万叶集》 镇上专家历经二十载的苦心结晶 标题的旁边,刊登着一位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人的照片。 该报道中说—— 今村敬介氏(五十八岁)曾于京都大学经济学部求学。虽然长年卧病在床,却在住院期间熟读《万叶集》。为了将这部名著译成法语,历经二十五年,终于夙愿得偿。该书将于近期出版…… “厉害吧?花费了二十五年的时间,坚持不懈……换做别人的话,根本就做不到。他能够做到,也是多亏了久子干妈背后对他的援助。”伏见宽子说道。 按她说的话,所有的事都是她这位“久子干妈”的功劳。 “花费了如此漫长的岁月,终于完成了这部译作。毕竟一直在住院,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了……” 报道中登载了今村敬介的谈话。言辞虽然颇为谦虚,却丝毫没有提起伏见宽子所说的吉尔莫亚太太这个支援者。 “吉尔莫亚太太已经死了二十二年了啊。”中垣说道。 伏见宽子说今村敬介多亏了吉尔莫亚太太的援助,那么如果这篇报道是在两年前刊登的,算起来,吉尔莫亚太太也只照顾了他五年时间。 “我说的是精神支持。” 她提到“精神”这两个字时,语气中好像有一种反抗。 “哦……”中垣赶忙表示赞同。说实话,他想尽快结束这番谈话。 “那个,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伏见宽子问道。 “嗯,我家是座寺庙……我如今还在学习当中,刚从印度回来……” “哎?您到印度去做研究了?”对方夸张地挑起眉毛,嘬起了嘴。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在演戏,但她自己却似乎毫无觉察。 整天沉浸在梦中的人,时常都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也区分不出真实与虚伪。 中垣挠了挠头道:“也算不上研究,不过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印度晃了一圈罢了。” “可是,您既然不辞劳苦远赴印度,想必心中也已下了很大的决心吧?” “决心?嗯,去的时候确实还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请您把这份决心坚持下去,千万不可以半途而废。要把全部的精力,专注到一件事情上去,就像今村先生那样。这样的话,迟早能成大器。” 伏见宽子出于对吉尔莫亚太太的崇拜,爱屋及乌,甚至把今村敬介也理想化,如今强加到了中垣的身上。 中垣不禁打了个寒战。 伏见宽子的眼眶湿润了起来:“您现在住在哪里?” 就连她的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奇怪的湿气。 “须磨的祥顺寺……我准备在朋友那里盘桓几日,之后再回信州的寺庙去。”中垣小心翼翼地回答。 “信州……好地方啊。三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秋日的信浓路……真是美极了。当时,我还作了一首短歌呢。” 伏见宽子闭上双眼,似乎回忆起了三年前秋天的信浓路。过了一会儿,她抑扬顿挫地吟诵起了那首短歌—— 信浓路上绿光现 杏树成林 回首,回首 列车匆匆 “怎么样?”伏见宽子睁开眼睛,但她的瞳孔却依旧沉浸在梦幻之中。 “我不太明白……”中垣耸了耸肩,回答说。 “尽管已是秋日,信浓路上却依旧一片苍翠。”伏见宽子开始解说道,“那绿色,闪烁着光芒。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树,但那附近不正是苹果、杏子和核桃的产地吗?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果园,所以我就假设是杏树了。那感觉可真好……” 不知道树名,就因为感觉好而把那些树说成是杏树——这倒挺符合她的风格。 估计吉尔莫亚太太也是因为“感觉不错”,才会被她挂上五颜六色的装饰品的吧。 中垣觉得,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向这位妇人打听。她简直没完没了,可她说的话却空洞无物,反而会让人迷失在她的话语中而忘了自己想要打听的事情。 中垣想,能打听到了罗丝母亲昔日的恋人,自己已经很满足了。他再次瞟了一眼那篇剪贴下来的新闻报道。 据报道说,今村敬介为了翻译《万叶集》,独自一人搬到了奈良市油坂的公寓里。如今翻译已经完成,今村本人表示打算回到故乡广岛县去度过余生。 伏见宽子还在解说着她的短歌—— “回首,回首……这种回头的感觉,您能理解吗?您不会理解成那种恋恋不舍的感觉吧?其实是一心想多看看那片闪光的绿色……对,我想表现的就是那种毫无杂念的憧憬。怎样?您能感受到吗?” 她那双含泪欲滴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盯着中垣。 “嗯……我能明白。那种抑郁……感觉很好。”中垣连忙回答道。 如果想要尽快抽身,那么不管对方做出怎样的行为,自己都决不能表现出抵触情绪。 “啊,您能理解?和现在那些年轻人还真不一样……您虽然年轻,却能体会到。对,因为您一心向佛,一心向爱,一心向万叶。而佛祖也一样……我最喜欢一心一意的男人了。” 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中垣,久久不放。 她喜欢一心一意的男人。但如果那个男人专一的对象是商务或者政治,而不是恋爱或者诗歌的话,也无法满足她的这种对浪漫的憧憬。“佛祖”——这个词,似乎也勾起了她的梦。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中垣起身说道。 五 散落的花 金泽市繁华街香林坊的孔雀堂里,清晨的发货暂时告一段落。 豪藩加贺百万石当年雄踞北陆。由于是外戚,为了避免幕府猜忌,他致力于酿造优雅古朴的风气。加上政府的鼓励,此地自古茶道、花道便极为兴盛,甚至连能乐和美术工艺的发展也渗透到了金泽的每一个角落。 茶道的盛行,带动了茶点心制造这一产业。这片土地上,出现了许多有名的糕饼老铺。孔雀堂就是其中一家号称创始于宽政年间,距今已有一百八十年历史的老字号。 孔雀堂生产的是一种带有圆形斑纹、形似孔雀羽毛的干点心。为了满足人们日益变化的口味需求,孔雀堂又新增了孔雀羊羹和孔雀糯米馅饼。羊羹表面的核桃代表孔雀羽毛上的圆眼,而糯米馅饼则做成了孔雀开屏的样子。 清点完要送往各大特产商店的商品数目,检查了发货清单,立花康子走进客厅里,吩咐女佣给自己倒茶。 “英次,写数字的时候要仔细点,有些地方根本看不清是0还是6。” 立花康子拿出夹在腰带上的发货清单的附件,提醒管账的广川英次。 广川英次挠了挠头,回答道:“是。” 他是孔雀堂的远房亲戚,一年前刚从商业高中毕业。他的父亲善吉在这家店里工作了一辈子,平凡无奇,但对儿子寄托了伟大的梦想。 孔雀堂上一代老板膝下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久子年轻时与人私奔了,而小女儿康子则招婿入赘,继承了家业,可是膝下无子。康子比姐姐久子小一岁,一晃眼也已年过五十,是该考虑一下后继者的问题了。 英次的父亲是前任老板的表兄弟,尽管血缘已经很淡,但毕竟是亲戚。因此,原本想做小职员的英次被父亲送进了孔雀堂,作为接班者的候选人。 听到英次被康子责骂,同在账房的善吉心里也“嗖”地凉了一截。他本希望老板看在儿子兢兢业业的分上,能立他为继承人——他可不想看到自己的一片苦心付水东流。 英次又挠了挠头,转身望了父亲一眼。 “笨蛋!还嫌我不够操心啊!”善吉不由自主地把烦躁的心情写在了脸上。 康子一边等女佣送茶水来,一边打开报纸,翻到第三版。突然她喃喃道:“哎?这……”她抖动着把报纸凑到自己的眼前。 ——独居的法国妇人惨遭杀害! 这起在神户郊外高级公寓里发生的命案并没有引起康子的兴趣,而让她突然感到激动的,是报道上提到的那个住在死者隔壁、首先发现尸体的女性的名字。 罗丝.吉尔莫亚…… 姐姐久子十九岁离家出走之后,就和孔雀堂断绝了往来。当时,孔雀堂的上一代老板和老板娘都已亡故,在康子招婿入赘之前,康子的叔父暂时接管了孔雀堂。叔父做事古板,又很爱面子,对久子的事勃然大怒,表示绝不原谅。 然而有关久子的事情,仍然不时地传到立花家人的耳朵里——例如她和一个名叫吉尔莫亚的英国古董商在神户结了婚,之后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头一年生下了一个女儿,久子给她起名叫罗丝…… “罗丝.吉尔莫亚……会是姐姐的女儿吗?”康子反复阅读着那篇报道,自言自语道。 恰在这时,女佣端来了茶水,忍不住问道:“您在说什么?” “和你没关系。”康子一脸严肃地说道。 “哦……”女佣急忙退下。 康子闭上眼睛—— 康子听说了姐姐在战争结束后死于火灾的事,也得知了那个英国姐夫在姐姐死后搬到东京的消息。 康子想起前些年亡故的婶婶说过,她曾经在东京见过姐姐的女儿。 “我是找那些古董商打听到吉尔莫亚家的地址的。虽说久子已经死了,和立花家也断了关系,但我还是很想看看她的女儿长什么样……当时我装作问路,摁响了他家的门铃,出来开门的正好是久子的女儿……就是那个叫罗丝的孩子。她穿着中学生的制服,长得挺可爱的,性格也不错……” 当时,婶婶眯着眼睛赞美着。 不久,康子就听说,罗丝已经被她的父亲带回英国去了。而如今,那孩子的名字却化作了铅字,出现在了新闻报道里。 报道对尸体发现者也作了一番介绍,说她是女子扶桑大学聘请的英语老师,案发前一天刚到神户…… 大概因为这起案子发生在神户,被害者和尸体发现者又都是外国人,使整个案子充满了国际色彩,所以相对于普通的案件,报道才会花费更多的笔墨来描述这位发现者。 “那孩子又回到日本来了吗?”康子再次喃喃自语道。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最近,她时常自言自语。 广川善吉从账房走进客厅,凑过来看康子手上的报纸,战战兢兢地问:“您姐姐的女儿,就是那个混血儿……她回来了?” 康子回过头去,把报纸抵到善吉的眼前。 “报道里边提到那位名叫罗丝.吉尔莫亚的英国女教师,肯定就是我姐姐的女儿。” 一旁英次突然插话道:“哦?照这么说,她是特地从英国远道回来继承孔雀堂的啦?” 善吉本来正在低头看报纸,听到儿子的话,他抬起头来呵斥道:“蠢蛋!” 英次缩着脖子,伸了伸舌头。 “我真的已经原谅姐姐了吗?”康子扪心自问。 康子一直对这个二十二年前死于火灾的亲姐姐充满怨恨。或许,那场烧死姐姐的大火,就是自己心中迸发出来的怨恨凝聚而成的——有时候,康子不可遏制地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九一八事变刚发生那会儿,孔雀堂附近住了一个名叫今村敬介的高中生。康子依然记得今村当时和自己说话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如今都已经是老太婆了……” 康子对于这样的回忆感到一丝羞涩。但她一直为曾经拥有过那一天而感到荣耀,也正是因为那一天,她的人生才变得如此充实。 那时,康子只有十多岁。有一天,她脸颊绯红地把今村约她的事告诉了姐姐。 “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到兼六园去散步……” “你回绝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他的吗?那干吗还回绝他?笨蛋!”说着,久子“呵呵”地笑了。 “不好意思嘛。” 虽然康子有些后悔把这件事告诉姐姐,但她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 当时康子突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很快,这种预感变成了现实—— 不到一个月,她就在大乘寺里看到了姐姐和今村一起散步…… 少女时代的康子光是看到金泽城的围墙,脸都会发烫,因为她马上联想到第四高中的校舍就在围墙内,感觉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狂奔而出一样。 或许是对今村敬介的爱慕表现得太明显了吧,不只是康子的姐姐,就连今村本人似乎也已经有所觉察。一定是因为这样,今村才主动约自己的。 看到姐姐抿嘴微笑的样子,康子不禁有些惊恐——对她而言,姐姐向来就是破坏者,是掠夺者。从孩提时代起,只要是自己心爱的人偶和玩具,就没有哪件不被姐姐抢走的。 虽然两人只相差一岁,但每次只要姐姐一瞪眼,康子就会连大气都不敢出。念小学的时候,康子想出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办法,那就是对自己越是珍爱的东西,就越是装作不在乎,企图以此躲过姐姐的注意。 可惜这计策并没有得逞多久。姐姐很快就看穿了康子的小把戏。自己对今村的思慕之心被姐姐获悉,根据以往的经验,康子自然而然地萌生了那种不祥的预感——但凡自己喜欢的,最终都会被姐姐抢走。 这一结论再次得到了验证。 不知何时,康子倾心于今村的事不胫而走,而散播谣言的,八成就是姐姐。 从第四高中毕业之后,今村进入了京都大学经济学部。第二年,久子便留书出走了——她说要到今村身边去。 叔父认为姐姐的行为是不尊重自己这个监护人,大为恼火:“明知道是妹妹喜欢的人,她还做出这种事情来!从今往后,康子就是孔雀堂的继承人。久子与我们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叔父当时太气愤,以致于说话的时候口沫横飞。 后来,通过住在第四高中的校友,康子陆陆续续打听到一些今村的消息。听说今村参加了左翼运动,被人检举告发,入狱后又患上了重病…… “看到没?幸好你没和他在一起。一看他就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久子跟他去了,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康子,你算是逃过一劫了。” 当时,叔父这样安慰康子。 可是,听说姐姐一直竭尽全力帮助今村,康子心如刀绞,同时也有几分羡慕。 几年后,久子与一个外国人结婚的消息传到了康子的耳朵里。 “要搁在我们那年头,嫁给洋鬼子的女人,连人都不能算!”叔父鄙夷地说。 可不知为何,康子却总觉得姐姐的命运,就像一束美丽鲜艳的花。 从那华丽的花束中散落出一朵花——罗丝.吉尔莫亚。 康子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她跟孔雀堂没有关系!她已经不是立花家的人了,不是吗?之前不是说过,不会再让他们踏进立花家半步了吗!” 广川善吉的脸颊不住地抽搐着。 康子感觉到,微妙的人际关系和肮脏的欲望漩涡,正在自己周围不停地旋转翻卷着。 “你到底在说什么,善吉?”她冷冰冰地问道。 “嗯,这个……我是说,这个叫罗丝的,和咱这里没啥关系……”善吉咽了口唾沫回答道。 “无所谓了。”康子淡淡地说。 她凝视着神龛上的卷轴,上头画着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这幅画在康子出生之前就挂在店里了,从美术品的角度来看价值不高,作者吉泽洗山也并非名家,但因其表现了“孔雀堂”这一名称的由来而被当做传家之宝。康子从小就一直很喜欢这幅画。 “我喜欢的东西,姐姐留下让给我的,也就这幅画了。”每当看到这幅画,康子总是心有所感。 “我出去一下。”她站起身来。 “您要去哪儿?”善吉问。 “一小时后回来。”康子没有告知去向,径直走出了门外。 广川善吉望着康子的背影,眼中浮现出一丝忧虑。他的大儿子在大阪工作,混得也不怎么样。所以,让小儿子英次接管孔雀堂,可以说是他此生唯一的目标了。 罗丝.吉尔莫亚的出现,对善吉而言无疑是一大威胁。俗话说血浓于水,说不定康子心血来潮会跑去见罗丝呢。虽然报道上说罗丝只有二十七岁,但她要是够狡猾,一定会想办法笼络这个“阿姨”吧——善吉为此担心不已。 “决不能让这个外国女人靠近孔雀堂半步!”善吉紧紧攥着报纸心想。 英次却一边悠然地哼着歌,一边整理着包装纸说道:“大概又到伊泽那里去了吧。” 靠近室生犀星文学碑的杉浦町,住着康子学生时代的同窗好友。她的先生伊泽幸造,以前是高中校长,现在已经退休。她和康子一起长大,彼此可以敞开心扉。而且,由于伊泽幸造和今村敬介高中时代是同班,有时还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今村的消息。 正如英次所料,康子果然朝杉浦町走去。 “刚忙完,特地来看看你。”康子走进伊泽家的茶室里说道。 “你就别客套了。”伊泽太太微笑着道,“说吧,早上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这位总能洞悉一切的朋友,康子虽然可以节省不少口舌,但也会觉得有些可怕。伊泽太太只需瞥上一眼,就能看出康子有心事。 “今早的报纸上,有我姐姐的女儿的名字,吓了我一跳。”康子老实地回答道。 “报纸吗?我还没看呢。”伊泽太太扭头看了看盘腿坐在茶室角落里的丈夫。 今天的报纸,还在伊泽幸造的手上。 “报上说什么了?”伊泽把鼻梁上的老花镜推到额头上问道。 “神户那边,不是有个法国人被杀了吗?”康子冲着好友的丈夫说。 “嗯,确实有这么回事。” “当时发现尸体的人,就是我姐姐的女儿。” “哦,就是久子的……”伊泽幸造把老花镜架回鼻梁上,再次翻阅报纸。 “就是这个罗丝.吉尔莫亚吗?”他又看了一遍那报道,问道。 “没错。”康子点点头。 伊泽太太也凑近丈夫的膝边,一同看起了那篇报道。 “不会弄错?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年纪也正好。” “你是想去见她?” “还在考虑。” “三思啊……” “可是,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这样说,对你先生有点不公平啊。” 孔雀堂的上门女婿立花进,此刻应该正在工厂里忙着制作糕点。康子经常抱怨,说他整天一心扑在工作上,没一点情趣。 “其实去见见姐姐的女儿,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对的。不管怎样,你们始终是血亲。”伊泽幸造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可事情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啊。” 就这样,伊泽夫妇开始争执了起来。 康子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另一个目的——她想知道今村敬介的近况。 在报纸上看到罗丝.吉尔莫亚的名字之后,康子就莫名地想知道些有关他的事。 以前她上伊泽家打听今村的消息,总是只能得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或许,伊泽两口子对康子有些顾虑吧。 “咱们换个话题吧。”康子装作给两口子劝架——“对了,今村先生如今怎样了?你们有他的消息吗?” “今村吗?”伊泽幸造说话前先干咳了一声。 这是他的习惯,是他从事教育大半辈子无形中培养起来的。每当他需要思考一下如何开口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干咳几声。 “他的病情没什么好转,听说来日无多。”退休的校长谨慎地回答道。 “他这话都不知说了多少年了。年轻的时候就说过最多只有一年时间——可一晃眼,不还是活到快六十啦?”康子说道,语气听起来有点不近人情。 “在京都念大学的时候的确很糟糕。不过毕竟当时他还年轻,而且身边又有人照顾……嗯,若不是那个人牺牲奉献,说不定他早就……” 伊泽小心翼翼地选择每一个措辞。 “姐姐确实竭尽全力了。”康子低声说道。 对于那个将一切奉献给今村的姐姐,康子不知道究竟是该怨恨,还是该赞美。 “大学之后,今村就一直厄运连连。他父亲丢下一屁股债过世了。房子和田地都被拿去抵了债。他父亲生前对家人隐瞒了事业上的失败,但他一死,所有的事都大白于天下了。他母亲受不了打击,病倒在床,不久就过世了……对于还是大学生的今村而言,这样的打击实在难以承受。或许这就是他参加左翼运动的原因吧。当时他已经到了交不起学费的地步。”伊泽一边观察康子的表情,一边把话说下去。 久子离家出走,正好就是在那个时候。 两人之间,曾经有过一阵子满载爱意的书信往来。有一次,久子突然接到这样的来信—— 请忘了我吧。我已经家破人亡了,而且还染上了痼疾。继续和我交往,对你而言是一种不幸。 久子得知今村的窘况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奔至京都去拯救她心爱的男人。 后来的事,都只是一些传言。例如久子白天在染坊上班,夜里做兼职到深夜,她还出任了左翼运动的情报员。 “我恐怕做不到……”康子心想。 如果是因为姐姐做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而令自己怀恨,未免有些不讲理。虽然姐姐会把自己心爱的东西抢走,但她也会比自己更加珍惜那些东西…… “今村也很努力。尤其是在那个人……对,被那个人抛弃之后,他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伊泽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严肃起来,就像在课堂上训诫学生。 康子在心里直摇头:“姐姐绝不会抛弃今村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康子对此坚信不疑。 或许是传言太过夸张,今村与久子的同居生活最后以悲惨的结局收场。 “活该遭报应!”叔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或许叔父是在宽慰康子,但康子却并不觉得欣慰。 除了今村邀她出游那天之外,康子的青春年华里再没有起过任何波澜。相比之下,姐姐走过的路有高山亦有深谷——康子羡慕不已,因为不管是山巅还是谷底,周围都繁花似锦。 “对今村来说,这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伊泽继续说,“曾为自己不惜一切的人,却在自己病危的时候离开了……他强打起精神,靠着一股气挺了过来。后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万叶集》上。为了完成法译本,他几乎拼上了性命。” 康子听伊泽滔滔不绝地说着,感觉就像在听课。 久子没有抛弃今村敬介,她与那个叫吉尔莫亚的英国人结婚,也是为了帮助今村——虽然不知道久子用了什么借口,但她一定从吉尔莫亚那里要了很多钱接济今村。今村就是靠着这些钱,才保住了性命。到头来,他居然比姐姐多活了二十几年。这一点,令康子有些愤愤不平——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对姐姐的怨恨已经变淡了? “完成法译本《万叶集》之后,今村一下子泄了气,变得颓废了……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了。但那样怎么行呢?就像我,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仍应该活到老学到老不是吗?听说今村回到广岛之后,精神日渐衰退。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不行了。” 听着伊泽的话,康子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也画上了一个句号。 金泽的道路不光曲折昏暗,还有很多死胡同和丁字路,据说是为了防御敌人的进攻。 由于没有受到空袭,金泽市仍保留着许多古老的建筑。那些现代化的高楼旁边,往往会出现一两栋涂着黑漆的木屋。 康子离开伊泽家,沿着弯曲回转的小径,向香林坊的孔雀堂走去。 “今村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尽管只是在人生某个时点擦身而过,但今村却一直盘踞在康子的心底深处。 或许是时候忘掉这一切了,就像金泽市去年把旧的电车轨道彻底拆除一样。 “是该原谅姐姐了。”康子看着前方走着。 姐姐早已不在人世,说原谅似乎有些冒渎。可是康子心底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在报纸上看到罗丝.吉尔莫亚的名字时,康子就感觉到时机已经到来了。 “我已经渐渐老了。”寂寥和如释重负的感觉,在康子的心中交织回荡。 罗丝是她的外甥女,她很想去见一面。 罗丝那与生俱来的积极主动的个性,使她很快摆脱了鲁桑太太被杀一事的阴影。 案发三天后,罗丝决定去一趟东京。她打电话到祥顺寺,把自己的行程告诉中垣。 “我也接到家里的加急信件,让我无论如何回去一趟……我打算明天就动身。”中垣也说了自己的打算。 “从东京回来,我想顺道去一趟金泽。嗯,也想去信州看看。反正走的都是信越线,我就在中途下车吧。”罗丝说道。 中垣照道说了几句邀请的话,并把信州寺庙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了罗丝。 寺庙离小诸市很近。 撂下电话,罗丝一边哼着乡村民谣,一边开始收拾行李。鲁桑太太的死,似乎已经化作了她生命中的一段小插曲。 鲁桑太太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不甚明了,胡乱猜测也无济于事。 昨天夜里,罗丝打电话给住在东京P宾馆的蓝珀尔夫人,请她帮忙预定房间,又拜托山下小姐买好了车票。 “真正的日本正要展现在眼前……” 罗丝突然觉得情绪激昂,深深地吸了口气。 六 崇拜者 罗丝吃过午饭才从神户出发,抵达东京时,日头还很高。她刚进P宾馆的大门,前台就立刻通知了蓝珀尔夫人。 蓝珀尔夫人走进罗丝的房间,脸上带着她一贯的微笑:“你一定累了吧,先休息一会儿,两小时后,我再来找你。赤坂那边有家店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新干线很舒适,罗丝一点也不觉得累,但她不忍拂逆对方的好意。 这两个小时,只能在宾馆里度过了。 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两本书,一本是冈仓天心的《茶之书》,另一本是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 虽然两本书都是用英语写的,却都和日本有关。罗丝脑海里的日本印象,就是那些已逐渐淡化的少女时代的亲身体验和这些书本知识拼凑而成的。眼下这个印象尚未固定,可以随时修改。 构建一个正确的日本印象并非出于学问上的兴趣,也不是为好奇心所驱使。对罗丝而言,了解日本同时也是自我审视。 她翻开《茶之书》的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早已滚瓜烂熟的句子—— 茶道,是在我们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的尝试。 人生是一个难解的谜。茶道在探究人生的过程中,难道不就是某种用仪式包装的妥协吗? ——这样的疑惑,从罗丝的脑海中掠过。 “也许只是西方式的批判吧。” 一阵悲哀袭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奇妙的混合物,孤零零地悬在半空,无依无靠。 “妈妈……” 她想了解已过世的父母的一切。可是,日本的氛围,似乎不容许她查明这一切。 冈仓天心说,茶道的本质是“对不完美的崇拜”。 难道自己也要和那些整日在狭窄的茶室中与茶器为伴的人一样,满足于对母亲一知半解的状态吗? “不,我绝不会放弃追查!” 另一半来自西欧的血液,在罗丝体内发起了反抗。 从窗户可以看到霞关大楼。这栋三十六层的摩天高楼,象征着日本的变化。 “日本正在改变呢……” 那一瞬间,她更加明显地感受到了日本西欧式的改变。 蓝珀尔夫人带罗丝去的那家料理店,充满了日本情趣。 “我有时想呼吸一点日本的空气,可惜都被高楼大厦和高速公路破坏了。所以,我更喜欢这样的地方。”蓝珀尔夫人说道。 神龛里挂着一幅山水画,画面的右上角上写着“春山欲雨”四个字。博古柜上放着一只朴素的古式丹波花瓶。房间的一角模仿武家屋舍,做成书斋模样,屋子中央则设有围炉,颇具古代农家的风情。 “还真是大杂烩啊……”通过书本对日式建筑略有所知的罗丝不禁产生这样的感觉。 围炉上架了一只锅。 罗丝掀开锅盖,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炉子也没生火。 “怎么样?有点感觉吧?”蓝珀尔夫人问道。 “嗯,的确。”罗丝回答道,但其实她觉得这里的日本味很不自然。 “除了人工刻意创造之外,大概已经无法再现古日本的风情了吧。” 这也正好表明了这是现代日本。 与其说罗丝是失望,倒不如说她是松了口气。 “请不要再叫我蓝珀尔夫人了,感觉有些生分。以后叫我艾美好了。”蓝珀尔说道。 “艾美?” “嗯,是我的名字。我本名叫英美,‘英国’的‘英’,‘美丽’的‘美’,不过也可以叫我艾美。和蓝珀尔结婚之后,我就改名叫艾美了。” 改叫蓝珀尔夫人“艾美”,确实感觉亲近了不少。在赤坂料理店里唯一的收获,就是和蓝珀尔夫人拉近了距离。至于那些放在眼前的“日本料理”,罗丝觉得也充满了人工气。 这天,罗丝说了很多。中垣的事,大学里的事,鲁桑太太的案子……而蓝珀尔夫人则充当聆听者,不时点头微笑着应和。 回到宾馆,已经八点半了。 罗丝在前台接到一张英语留言——七点和八点时,一位自称加藤的女士给罗丝打了两次电话。 留言上她说九点还会再打来。 “加藤女士?” 罗丝有些疑惑,她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九点整,电话铃响了。 “我是加藤。冒昧打电话给您,实在抱歉。是这样的,前两天,我在报上看到了您的名字……嗯,就是神户那起案子……我看到罗丝.吉尔莫亚这个名字时,就猜想会不会是当年住在神户的西蒙.吉尔莫亚先生的女儿……如果是我弄错了,我向您道歉。 妇人的声音自听筒流出,没有间歇。说“没有间歇”其实只是罗丝的感官印象而已。对方中间还是停顿了好几回,但那种停顿,多半是接下一句时很自然的休止。总而言之,妇人的话似乎太过于流畅了。 “西蒙.吉尔莫亚正是家父。不知您有何贵干?”罗丝回答道。 “啊,果然没错!”那位叫加藤的妇人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其实,我和令堂立花久子很熟……令堂曾经在京都的下村古玩商号工作,那时我也在附近,经常和她一起去看电影,喝茶……我们关系很好。立花小姐结婚之后,我们也一直保持着来往。您出生的时候,我还到神户去贺喜呢。可是后来没多久,我就回乡下去了。所以令堂过世的消息,我也是多年以后才听说的。” 电话里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兴奋。 罗丝也不禁暗暗心潮澎湃。 从波马瓦尔和伏见宽子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都是经由中垣转述的。而且,从他不时流露出的迟疑的神色来看,罗丝觉得中垣有所保留。 罗丝希望能够直接向母亲当年的朋友打听。而打电话来的这位妇人,正好就是母亲年轻时的朋友。 “看到报道之后,我本想马上给扶桑女子大学打电话的。但一想到刚发生过那样的案子……所以我想还是暂缓一下。如今,我想您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就给您打了电话。学校那边说,您上东京了。他们告诉我这家宾馆的电话,还说您日语说得很流利……如果方便的话,能和您见一面吗?会不会妨碍到您?” 既然对方提起,罗丝便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约好第二天在宾馆里见面。 挂上电话,罗丝再次拿起《茶之书》,随手翻开—— 茶室为茶者而设,茶者却并非为茶室而生。茶室无法留给子孙,因而也只是短暂的事物…… 罗丝联想到了母亲漂泊不定的一生。母亲过她自己的人生,而那人生并不是为了留给子孙。她瞬间即逝的人生只属于她自己,作为女儿似乎不该去追根究底。 “可是,我很想了解她啊!”罗丝为自己辩解道。 第二天,到了约定的时间,罗斯接到前台打来的电话,说有位名叫加藤光子的妇人来访。 罗丝下楼一看,只见大厅里站着一个身穿朴素和服的妇人。那妇人约莫五十岁。如果罗丝的母亲还活着,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了。 大厅里没有其他人。 罗丝走近那名妇人问道:“您就是加藤女士吧?我是罗丝.吉尔莫亚。” 对方略微有些紧张:“啊,您就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罗丝,然后垂下了眼眸——似乎有些疑惑。 “这也难怪。”罗丝心想。 毕竟,二十七年前曾抱在怀里逗着玩的婴儿,如今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我们到那边坐下聊吧。”罗丝说道,“我想向您请教一些有关我母亲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加藤光子犹豫不决地在扶手椅上坐下。虽然沙发柔软舒适,但她似乎不大习惯,斜着身子,只是浅浅地坐在沙发边缘。 “我头一次听说,母亲生前曾在京都的古玩商号里工作过。您在电话里提到那家店叫?” “下村商会。” “那家店现在还在吗?” “不在了,战时就关门停业了。当时古玩艺术品的生意很难做。” “那,我父亲是在那里认识我母亲的?”罗丝问道。 罗丝的父亲也是个古董商,所以她才敢大胆猜测。至于西蒙.吉尔莫亚,即便到罗丝成年,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当年与妻子结识的经过。 “嗯,当时吉尔莫亚先生经常到那家店里去。” “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加藤光子干咳了一声,鲠住似的说不出话来。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却无法用一两句话来概括的缘故。加藤光子吸了一口气道:“是个很不错的人。” 加藤光子看着罗丝,渐渐眯起了眼,开始讲述当年的事情。追忆往昔时,她不时会闭上眼睛—— “当时,我有很多家庭上的烦恼,常常跑去找立花诉苦。她总会耐心地听我讲,为我忧心,不只是停留在嘴上……少女时代都很敏感,对方是不是真心的一看便知……立花听完我的话,也跟着一起掉眼泪……她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后来我再也没遇到过像她这么真诚的人。” 加藤光子的话虽然断断续续,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更加真实。 她不停地讲述着。虽然声音低沉,但言辞之中却镶嵌着最高级的赞誉之词。如果她的态度再夸张一些的话,一定会令罗丝感到尴尬不自在。 “当时母亲她……嗯,就是在她认识我父亲之前好像已经心有所属了……”罗丝想起中垣从伏见宽子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加藤光子突然僵硬了一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叫今村……”罗丝补充道。 罗丝是西蒙.吉尔莫亚的女儿。在罗丝面前,加藤光子似乎不想提及罗丝母亲过往的恋情。可是,罗丝却主动表明,其实她已经知晓此事。 “嗯,这个……”加藤光子避开罗丝的目光,“立花她很少……很少提起她的……私事……她好像是有个喜欢的人……不过我听说那个人疾病缠身,不能结婚……” 加藤光子连忙转换了话题,开始讲述罗丝的母亲对其他朋友也如何尽心尽力。凡是与立花久子有过来往的人,都说她是个好人…… 加藤光子似乎很崇拜罗丝的母亲,之前听中垣说伏见宽子也一直崇拜着她的“久子干妈”。 神户的凶杀案,已经传遍了整个日本。与此同时,尸体发现者罗丝.吉尔莫亚的名字,也出现在各大报纸上。 “会不会就是那个罗丝.吉尔莫亚?”恐怕有不少人看过报道后会作此猜测。 案发第二天,在东京的蓝珀尔夫人就给罗丝打电话来探问。至于那些关系不算很亲近的人,就算没给罗丝打来电话,大概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有关她的消息——她回到日本了,在扶桑女子大学任教。 说起来,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倒像是她给那些日本朋友的问候信。可惜,给罗丝打过电话的,就只有新近认识的蓝珀尔夫人,以及眼前这个加藤光子。而且加藤光子并不是罗丝的朋友,而是她母亲的朋友。 “看来,妈妈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呢。”罗丝暗忖道。 伏见宽子和加藤光子都一面倒地崇拜着母亲,甚至有缺乏理性分析的倾向。 虽然从伏见宽子那儿打听到了母亲与今村敬介非同寻常的关系,但根据中垣的报告,除此之外,估计问不出其他消息了。 加藤光子也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但是除了得知母亲曾在下村商会工作,并且在那里结识了父亲之外,罗丝几乎一无所获。 根据这两位母亲旧友的讲述,罗丝很难在脑海里描绘出母亲的形象。 是不是因为立花久子这个女人发出的光芒太耀眼,使得她身边的朋友也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 “您是否认识一位名叫伏见宽子的人?听说她是我母亲住在神户时的朋友。”罗丝问道。 “不认识。”加藤光子回答道,“我和令堂是在京都认识的。她婚后搬到了神户,我就很少见到她了。” 原来两名崇拜者并不认识。 加藤光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但罗丝无法从她的话里获知更多的信息。她有些焦急,觉得自己是在原地踏步。 “您知道马歇尔事件吗?”罗丝问道。 加藤光子说她曾经抱过婴儿时期的罗丝,而马歇尔事件,就发生在罗丝出生的前一年。那时她与神户的立花久子应该还有往来。 “知道。不过那件案子跟吉尔莫亚先生根本就没有关系。那可真是一场飞来横祸。”加藤光子说道。 至于父亲是如何被卷入案子里的,加藤光子就一问三不知了。 “那年头世道纷乱,我也不好向立花详细打听。但从一开始,立花她就坚信自己的丈夫是无辜的。”说着,她叹了口气,“看到你如今长大成人,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我也算不虚此行了。我现在脑子里千头万绪,乱哄哄的。有关令堂的事,我理一理思绪,改日再跟你细说吧。” 说完,加藤光子便告辞了。 送走加藤光子,罗丝陷入沉思——“这些崇拜者,还真叫人伤脑筋……” 崇拜者叫人伤脑筋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很可能成为一群盲目的模仿者。 躺在法瑞寺的别屋里,中垣照道也如此思忖着。 他在神户接到的父亲的快件,只是说让他办完事后就回家,并没有强迫他立刻回来。 但是,中垣却匆匆忙忙回了信州,因为“久子干妈”的崇拜者伏见宽子曾到须磨的祥顺寺去找中垣。幸好当时他恰巧不在,否则恐怕伏见宽子还会继续纠缠。 伏见宽子一心想要找一个男人,可以让自己为其奉献一切。 “那个女人的眼神好怪异。”岛田良范的话,绝非只是开玩笑。 或许在伏见宽子眼中,一心向佛的中垣,就是一个值得她赌上性命去奉献的对象。而她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对象。 中垣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四十岁女人的深情,光是想想,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那天夜里,伏见宽子还给中垣打了电话。她说希望能和中垣再见上一面。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异样。 “最近我有点忙,改日再见吧?”中垣敷衍着,翌日清晨就赶忙整理了行装。 “哦?想开溜?”当时,岛田良范笑嘻嘻地说道。 伏见宽子去祥顺寺的时候,中垣正好为了调查马歇尔事件,去建茂公司拜访当年遭到牵连的中国人王慎明。建茂公司位于俗称“南京町”的地方,在一座大厦的二楼。 如果照实说自己是受人之托而去打听事件的原委,对方或许会有所保留。于是中垣假称要是搞学术研究,说自己是一位近代史教授的助手,正在搜集马歇尔事件的相关资料。 “请问具体是哪位教授呢?” 中垣便说了母校的一位历史学教授的名字。 “我知道的也不多。毕竟这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且我当时只是个小角色。”王慎明说道。 他是位身材肥胖,面色红润的绅士。 岛田良范的资料上说,案发当时王慎明二十三岁。这么算来,现在他应该是五十一岁。 会客室的角落里,放着高尔夫比赛的优胜奖杯。 “那时我还年轻。”王慎明叼着雪茄说道,“当时的京都大学,由于受了河上博士的影响,都在研究马克思主义。学校里成立了一个组织,我负责搜集情报……指挥我做事的,就是马歇尔。至于组织里的其他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所以,马歇尔死后组织怎样了?我之前收集的情报经由怎样的途径,传到了什么地方?我一概不知。” “您认识一个名叫西蒙.吉尔莫亚的英国人吗?”中垣问道。 “接受审讯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问我是否认识他。可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听说后来他被释放了。面对日本宪兵那种严苛的审讯,最后居然还能无罪释放,想来他应该确实没有参与间谍活动。当然了,后来马歇尔死了,也就没法再继续查下去了。” “那您当时负责的收集情报的工作,到底都是怎样的呢?” “呵呵……我只是个小角色,也没做过多少事。日本军队的动向、造船厂的员工数目……嗯,感觉我的工作就是数数。” “数数?” “有时会在纸袋里装上豆子,到镇上去巡查。袋子里的豆子的数量是固定的。那时,只要家中有人被征调当兵,门口都会挂上一块写着‘出征士兵之家’的牌子。我每看到一户这样的人家,就吃一颗豆子。然后比较一下剩下的豆子和吃掉的豆子,可以算出百分比……当然这只是个大概,不过是给上头的人综合判断的辅助资料而已。” 估计王慎明确实只是个最下层的谍报员吧。 “审讯时宪兵问我的那些问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也就是说,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慎明放下跷起的二郎腿,目光投射在夹在指间的雪茄上。尽管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但从他的态度上看,中垣明白继续追问并无意义。 “看他的样子,不像故意隐瞒,必定是真的不知道。”中垣在心里作出了判断。 毕竟是二十八年前的案件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也不清楚马歇尔的底细。”王慎明摸着自己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颊说道,“我当时是经由组织里的人介绍才认识他的,只知道他是我们的‘同志’。当然他们暗地里确实还有一个组织。我们听命于那个组织,对其本身却知道得不多。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被遣返之前,京都的一名同伴来见我,悄悄跟我说了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 “他说我被帝国主义势力利用了……我当时低声回了他一句,说自己确实是经同志的介绍才加入那个组织的……虽然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所属组织的性质,但当时,国际帝国主义势力和左翼势力相互联合,想要对日本发起制裁,所以我觉得自己未必只是一个被人操控的小丑。” “那么,负责审讯您的那些人,反而比您更了解情况?” “当然。”王慎明撇嘴一笑,叼起雪茄,晃动身子,“差不多了吧?” 中垣明白了王慎明这一动作的意思,站起身来:“多有打搅了。” 一个是叼着雪茄、满身横肉的五十一岁的贸易公司老板,一个是手提纸袋、嚼着豆子的二十三岁的青年学生——中垣很难使这两个形象重合。 二十八年,足以让一个人彻底改变。 走出房间的时候,中垣瞥了一眼那只高尔夫赛的优胜奖杯,如此感叹。 “看来,还是直接找那个信州出身的宪兵中尉问问比较省事。”中垣虽然这么想,但当时并没有回家的打算。直到回到须磨的祥顺寺,听说伏见宽子曾经来找过自己,他才下决心尽快离开神户。 “一点儿也没变啊。” 信州的乡下,和一年前中垣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考虑得怎么样了?”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见父亲问起自己今后的打算,中垣只说还需要一点时间斟酌。 “大好的年轻人,成天躺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父亲埋怨道。 “今天我要出门一趟。” “去哪儿?” “G村。” “哦……总比你整天躺着强。” 父亲似乎并不打算问他上G村去干吗。 听说当时负责审讯马歇尔事件的宪兵中尉岸尾常三是长野县S郡G村出身。他满怀期待,希望能在G村打听到岸尾的消息。 G村里有一座隆福寺,那里的住持是父亲的朋友,彼此常有往来。中垣想,与其上村公所2去打听,还不如在寺庙里询问。隆福寺的住持历来爱管闲事,小小的G村发生了什么,没有他不知道的。 案件发生的时候,岸尾常三三十岁,那么今年岸尾应该已经五十八岁,年近花甲了。 王慎明从当年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变成如今大腹便便的老板,不知这个当年三十岁的宪兵中尉,现今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或许已经不在G村了吧。” 中垣心想,因为他觉得岸尾不像是安于现状的人,战后应该不会闷在乡下等发霉。不过G村出身官拜将校的人实在不多见,所以他的事应该众所周知才对。 “还活着吧?”中垣陡然萌生了这样的疑问。 马歇尔事件发生在昭和十五年(1940年),离战争结束还有五年,其间战争一直打得很激烈。或许身为军人的岸尾也会被调到前线。不过宪兵很少会战死沙场,因此他尚在人世的可能性比较大——走在通往隆福寺的乡村小路上,中垣思量着。 一年没见,隆福寺住持的脸上又增添了些许皱纹,整个人似乎也瘦了一圈。 乡下虽然景物未变,但人变了——这就是所谓的物是人非吧。 “今天来打搅您,是有些事想向您请教。”刚一进门,中垣便开口说道。 “什么事?”瘦弱的老住持问道。 “您认识这个村出身的、一个名叫岸尾常三的人吗?” “哦,岸尾啊……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可惜已经死了。嗯,应该说被人杀死了……” “被人杀死了?”中垣倒吸了口凉气问道。 “是啊……就在战争结束后不久。听说死在神户,到现在也没抓到凶手。” “死在神户?”中垣喃喃说道,“您知道他具体死在哪一年吗?” “你问这个干吗?” “我本来想找岸尾先生请教一些事情的,一些发生在战争期间的事。” “哦?”老住持注视着中垣,“他是宪兵队的,战时可是大显威风……不过战后,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做起了生意,赚了不少钱。当时他经常到这里来进货……听说他在神户靠走私弄了不少钱,却和人结下了梁子,最后被他生意场上的同伴给杀了。总之,他是个心术不正的人。我说他厉害,并不是指他的为人,而是说他和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员一样。” “是吗……”中垣的有点焦虑。 老住持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中垣对岸尾常三这个人当然也很感兴趣,但他现在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何时死的,怎样死的。光是一句“战后不久”,实在太泛太模糊了。 不过老住持并没有忘记中垣提出的问题,只不过他喜欢先说上一大堆废话。歇了口气,他继续说道:“记得当时是战后第二年的四月吧。他的尸骨运回家乡下葬,恰巧是樱花盛开的时节。” 吉尔莫亚家的火灾,也发生在同一年的五月。当时还没有进入梅雨季节,风干物燥。岸尾常三的死和罗丝母亲的死,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都颇为接近。 “怎么死的?”中垣问道。 “听说是晚上走在大路上被人打死的。” “手枪吗?” “是的……听说当时的神户一片废墟,美国驻军、不怕死的走私商人、危险的黑社会都在神户街头四处晃悠,有手枪一点儿也不稀奇。至于他是一早就被人盯上的,还是在路上被人偶然撞见的,我就不清楚了。” “他的家人呢?” “都在东京。他的妻儿不住在这里。他妻子是东京人,只在下葬的时候来过一次,后来就没再来扫过墓。” “原来如此……这一带谁和岸尾比较熟?” 老住持舔了舔嘴唇说:“你问这些,似乎有什么目的吧……算了,我不问了,省得招来麻烦。这里的小学里有个叫高滨的。岸尾的事,就数他最清楚。不过这个高滨说的话,你最好打个折扣,可别全信了。” 原来这个高滨曾经是岸尾常三的跟班。 当时将校身边通常都会有几个帮忙料理杂务的士兵,岸尾便指名要同乡高滨跟着他。战争一结束,岸尾因为有战犯嫌疑而隐姓埋名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还有妻儿要养活,就在暗地里做起了走私生意。岸尾一方面要偷偷和老婆孩子联系,一方面忙于黑市生意,便把高滨带在了身边。岸尾被杀的时候,高滨和他一起在神户。 听完老住持的话,中垣前往村里的小学去见高滨。 在那里,他又发现了一个崇拜者。 尽管岸尾常三去世已有二十几年,但高滨至今仍对他敬畏有加。 “大尉一定是被美军杀害的。错不了的,那些家伙一直追着大尉不放。”高滨说道。 高滨称岸尾“大尉”,可能是后来又晋升了吧。 据高滨推测,岸尾大尉是重要人物,所以一直被美军跟踪,最终惨遭杀害。不,与其说是推测,不如说他确信如此。 客观地说,高滨的“确信”其实很可笑。假如是战犯嫌疑人,美军自然会将其抓获,并送去审判,犯不着杀人。 不过中垣并不打算和高滨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他只想知道岸尾被杀时的情况。 “那天夜里,大尉独自一人出门去了。”高滨望着勤杂工室的天花板说道,“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办。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我不太清楚。大尉习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当时我们住在神户中山手的一间破旧的木板房里。大尉整晚都没有回去。”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偶尔有过……不过他事先都会交代。我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警察就找上门来,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名叫山田实的人……当时大尉为了躲避美军的追捕,用了‘山田实’这么个假名字……我当时还不能暴露他的住处,但我确实很担心他,就回答说只是见过几面。警察听了,就让我去确认一下尸体……当时我吓了一跳。” 高滨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动着,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那恐怖的一幕。 “您去看过尸体?” 高滨紧紧闭上双眼,一脸悲痛地点了点头。 据说岸尾常三的尸体横倒在海岸大道的邮船大楼背后的废墟里。警方从尸体的衣兜里发现了一张画着中山手小木板屋的简略图。大概他是为了搬运走私物资,打算把那张图纸交给对方。木板屋的位置上有个箭头,旁边写着“山田实”三个字。警方无法确定死者是否就是山田实,所以只好按图索骥找到木板屋。 尸体是在一大清早被发现的,但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头天夜里十一点前后,死亡原因是被两发子弹射中心脏。 “警察看了那两发子弹后说,那种子弹不是日本的手枪发射出来的……所以,大尉一定是被那些该死的美国佬杀害的。那时我陪他一起去就好了。”说着说着,高滨的眼眶就湿了。 高滨中等身高,不胖不瘦。他皮肤黝黑,额头和脸颊上都是皱纹,加上眼睛眨个不停,看起来比实际要矮小一些。 在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两颗仿佛用笔尖点画出来的小眼睛。光是看他这双眼睛,便可知道这个人谨小慎微和笨拙愚忠的个性。 恐怕岸尾会选择高滨做自己的跟班,不只是基于老乡情谊,更重要的是他早已看穿了这个男人会像一条狗似的,对主人忠心耿耿吧。 “我听说,当时也是你帮助岸尾先生联系他太太的?”中垣问道。 “嗯,是的。我经常会到东京去给夫人送生活费……不晓得大尉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大尉过世后的第二年,我曾到东京去探望,但夫人已经不住在原来那地方了。” “生活费很大笔吧?” “啊?” 高滨有点慌乱地窥探了中垣一眼。他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回答中垣的问题。 “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再说岸尾先生也已经过世了。”中垣安慰似地说道。 “您为什么要打听大尉的事?”高滨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其实我想问的是昭和十五年(1940年)发生在神户的马歇尔事件。岸尾先生不是负责调查那起间谍案吗?所以我想问问您是否也了解当时的情况。” “嗯,大尉那时确实曾到神户出过差。至于什么马歇尔事件,我就不清楚了。他当时又没带我去……” 跟班的任务就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主人的饮食起居。至于主人的工作,他是无从介入的。这就是最忠实的奴仆。 中垣觉得,从高滨口中大概也打听不出什么了。 “既然岸尾已死,那这条路也断了。想追究马歇尔事件,根据岛田的资料,只有去问那个报社记者了。” 话虽如此,中垣对岸尾的死还是耿耿于怀。 神户,战后第二年的四月,这一切似乎都在隐隐传达着某些信息。 “他给夫人的生活费很多,每次都是十万到二十万。在当时,这些钱足够买下几套房子了。”高滨突然开口说道。 时隔二十几年,即便迟钝如高滨,也领悟到哪怕是再大的秘密也没有继续掩盖的必要。只不过他说话的时候,依然带着些许骄傲。 “哦,这么多?岸尾先生一定有很多钱吧?” “不不。”高滨摆了摆手说,“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大尉几乎身无分文。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他立刻开始做生意,赚大钱……这就是大尉超乎常人的地方,别人可是学不会的。” 中垣曾听说,战后走私贸易猖獗一时,据说当时稍有胆魄的人,都能赚到上百万。但即便如此,从战争结束到岸尾被杀,其间才隔了短短八个月的时间。一次就能给妻子十万到二十万的生活费,即便抱着摇钱树,也依然使人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你们做什么生意呢?”中垣问道。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所有的计划都在大尉脑子里。他是个头脑极其灵光的人。像他那样的人,这世上可不多见。” 高滨对岸尾的评价呈现出一边倒的倾向。 通常,崇拜者是不需要知道太多详情的。虽然高滨曾在生意场上给岸尾做过助手,但充其量也就是个跑腿的小厮。 “战争结束时,岸尾先生在哪里呢?”尽管已经没有继续追问的热情,中垣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当然是在东京。像他那么能干的人,自然是待在中央。”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去的神户?” “就在战争结束那一年。之后虽然曾到信州进过货,但很快又回到神户去了……神户可以说是大尉做生意的根据地。” “原来如此……” 中垣从勤杂工室里的嘎吱作响的椅子上站起身。问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马歇尔事件的线索,反而增加了岸尾神户遇害的谜团。 “大尉是个了不起的人。”高滨拽着中垣说道。 “的确。”中垣附和道。 “我现在……沦落在此当小学里的勤杂工……我常常想起大尉。如果他还活着,凭他的才华,一定能开一家大公司,做大老板,而我也就……”高滨说着低下了头。 他下身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褐色长裤,上身是一件沾满尘埃的工作服。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愧。 “您的运气确实挺糟糕。”除此之外,中垣想不出其他话可说。 同是崇拜者,他和伏见宽子完全不同。伏见宽子一心一意想要仿效她的“久子干妈”,而高滨却打心眼儿里没想过要成为岸尾大尉那样的人。 高滨就像缠绕在大尉身上的藤蔓,大树一倒,他就不知所措了,因为他无法再从大树的根茎上吸取养分。 而伏见宽子依附“久子干妈”的同时,也贪婪地吸收着营养,并贮存在自己的体内。 “一心一意地恋爱,一心一意地研究《万叶集》,一心向佛……我最喜欢这种一心一意的男人了。” 中垣想起了伏见宽子说这番话时朦胧的目光。 她的体内,流动着一种黏稠如树汁的东西,新鲜而充满生机。相比之下,高滨就像一截掉落在地上的枯枝。 “那时我陪他一起去就好了。” 高滨说这句话时,虽然眼眶也湿了,但那并非鲜活的树汁,而是一根落在沼泽湿地里的枯枝,被臭水浸泡,开始膨胀腐烂。 “突然发现我走了,不晓得伏见宽子会不会生气。”这么想着,中垣回到了法瑞寺。 中垣打开从印度带回来的行李包。现在的他,每天也就整理整理留学时留下的笔记,或者就去拜访一下附近的朋友。 一周后,中垣收到罗丝的来信。 罗丝在信里简单地说了一下和加藤光子见面的情况,也承认这次见面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果。 ……最近,我准备去一趟轻井泽3。本来是蓝珀尔夫人要去的,订了宾馆,但因为临时有急事去不了,就让我去,也不用退宾馆了。反正我本就打算回神户之前去一趟金泽,就答应了。而且我也希望能和中垣先生见个面…… 七 信浓路 蓝珀尔夫人在轻井泽预订的是一个双人间。 宾馆的前台告诉罗丝,房钱已经付了,餐饮费退房的时候一并结算。 罗丝躺在床上,看着另一张还铺着床罩的床,心想蓝珀尔夫人应该已经把两张床的钱都支付了,或许,她本想在这里和她心爱的男人共度春宵呢。 想着想着,罗丝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罗丝故意没有告诉中垣自己来轻井泽的具体行程和安排。翌日清晨,她给法瑞寺打了个电话。 “你已经出发了?” 听到中垣惊讶不已的声音,罗丝心头涌上一阵暖意。 中垣曾再三邀请罗丝上他家的寺庙去玩。他说寺里挺宽敞的,而且自己也和父亲说过罗丝的事,叫罗丝不必拘谨。 中垣的邀请,对罗丝似乎有特殊的魔力。 “如果不会太麻烦您的话……” 罗丝接受了中垣的邀请,但是马上又感到一阵不安。 在东京的那几天,她目之所见全都是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楼。说得夸张点,在日本的这些日子,她只看见了欧式日本的表象,尚未与真正的日本对决。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名武士,正要前赴西欧氛围较为淡薄的乡下征战。以前她只从车窗里匆匆瞥见过日本的农村,还没有真正深入其中。 从在上野站搭上信越线第二特快列车“浅间号”开始,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车窗外的风景。 浦和的乡下一片葱郁,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 “田园风光……” 罗丝这么想着,心情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到了大宫站附近,当她看到突然出现的高楼大厦时,才觉得稍稍有些安心。 列车驶至碓冰崖附近,周围的山上都是杉树。整齐划一的绿色使她觉得这是人工林——看着山峦勾勒出的几何图形,她感到异常平静。 她试图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观察自己内心的这种变化。 从右侧车窗可以看到浓雾缭绕的浅间山。而左侧车窗外,低缓的大山如巨大的屏风一般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山脊就像是用手捏起来似的。 罗丝觉得这样的风景似曾相识,好像在欧洲看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 “莫非,是自己无意间,想把这里和欧洲拉到一起?” 她用第三者的眼睛窥伺着自己的内心。 “难道我是在害怕日本的风土民情?” 车厢里静悄悄的。 罗丝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害怕,只是稍稍有些紧张罢了……” 中垣在小诸站等她。见到罗丝,他接过行李问道:“累不累?” “还好。” 从轻井泽到小诸,只需要二十分钟,加上她昨晚睡得很好,所以丝毫不觉得累。 “去我家之前,先去怀古园看看吧?离车站挺近的。” “怀古园?” “就是小诸城的遗迹。” “啊,就是岛崎藤村4的……” 在东京的中学里念书时,罗丝曾在语文课上学过藤村的诗—— 小诸古城畔 云白游子悲 …… “你知道啊,那我就不用多说了。现在整个城已经改造成了公园,不过还是可以引发些许怀旧之情。” 这就是日本的诗情! 不过对罗丝来说,十三年来所怀之“旧”,只不过是一段段用铅字堆砌而成的拼图罢了。 怀着不安的心情,罗丝走进了怀古园的大门。 这里曾经是小诸城的三门。那四坡屋顶式的双层城门,至今大约有两百年的历史了。 穿过二门,前往红叶桥的途中经过一个小小的祠堂。简朴的牌坊和草绳,还有长满青苔的石垣。墙边竖着一面红色的旗帜,上头写着“大愿成就”四个大字。或许当年那面旗也曾鲜红亮丽,而如今已经褪色了。 “为什么不打理一下呢?”罗丝问中垣。 “这种地方,要是翻修一新的话,不就没有价值了吗?毕竟这座公园就叫怀古园啊。”中垣简单地解释说。 当年的小诸城主牧野氏只是一个拥有一万五千石的小诸侯,由他主持建造的三层天守阁在宽永年间曾遭遇雷劈,如今虽然残留了下来,但并没有给人带来压迫感。 藤村纪念馆前,有一株巨大的榉树直耸天际。天守阁对面的北谷里,郁郁葱葱全是树。 这里最令游人感到惊讶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天然的,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罗丝和中垣登上后城门遗址的台阶,那里有一座伞形的亭子,里边设了些长椅。 “啊,好美!”罗丝不禁出声赞叹道。 千曲川在眼底潺潺流过。 远方浅间山那缓缓下落的山脊也令罗丝为之心动。 浅间山下是一片广阔的田野。 罗丝马上联想到了牧场,那种欧洲式的牧场。 “我又把欧洲带到这里了。”罗丝不禁苦笑了一下。 中垣点燃一支烟,开始报告调查岸尾常三的经过。 浅间山平缓的山坡和欧洲的牧场——罗丝还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然而现实的阴影却投射在了她的心田上。 中垣似乎想转换一下心情,便指着远处的北阿尔卑斯山脉,把自己知道的山名一一告诉了罗丝。 “我小时候,千曲川的水还很丰沛。后来因为建了大坝,河水被拦截了,这里的水就变少了。你看,那就是大坝,真碍眼!” 中垣所指的大坝上写着电力公司的名字。 “我倒不觉得它碍眼。” 罗丝虽然这么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对她而言,反而是怀古园里保留的自然风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觉得有点“碍眼”,因为这里没有人工的痕迹,而欧洲的公园则随处可见人力的雕琢。 在生活氛围相对淡薄的地方,罗丝深感不安。眼前这座人工筑成的大坝,就像碓冰崖上几何形状的山峦一样,抚慰了罗丝的心。 “乡下也渐渐发生变化了。”罗丝感叹道。 两人默默地远眺了一会儿信浓的山川。 仔细想来,两人见面的地方,不是船上,就是宾馆的餐厅,再者就是公寓里,全都是现代的建筑物。包括之前一起漫步的神户北野町,也是一条两侧林立着欧式建筑的柏油路。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原始的环境里相处。 罗丝觉得中垣和自己的距离忽近忽远。同时,她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站在大坝上,另一半则背负着那些石垣上的青苔,向着另一半的自己发起挑战。 “不可以分裂开来。”她警告自己。 这半个月,与她亲密相处的日本人,就只有中垣照道和蓝珀尔夫人。虽然蓝珀尔夫人也出生于日本,但她和罗丝一样,长年在外国生活。因此和蓝珀尔夫人在一起时,罗丝从来没有觉得不自在。 而中垣却不同。 他的身上,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因素。或许,罗丝自身也带着这些未知的因素。 她思绪翻腾,忽然觉得很疲惫。 她把右手放到并肩而坐的中垣的膝盖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 透过手心,她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好怕。”罗丝说。 “怕什么?”中垣问道,声音似乎与平常不太一样。 罗丝无法描述自己到底怕什么。于是她只好编了一个与她心中的恐惧没有半点关系的借口—— “死的人太多了。住我隔壁的鲁桑太太,还有那个叫岸尾的宪兵。” “可是,他们两人的死,可是相隔了二十二年呢。” “固然没错,可是……” 在罗丝看来,这两起案件,就像连环杀人案一样。 她有些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只放在中垣膝盖上的手。她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聚集到了那只手上。 中垣也把手放到了罗丝的右手上。 “其实没什么。”他安慰罗丝道,“那是因为不了解真相,才会觉得可怕……等弄清了一切,也就没什么了。” “但愿如此吧。”罗丝点头说道,“可能是出门旅行的缘故吧,我觉得脑袋有点昏沉沉的。” 中垣站起身,牵着罗丝的手,把她扶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都觉得有些别扭。直到站直了身子把手放开,两人才觉得轻松起来,同时不约而同地升起一阵亲近感和暖意。 到了法瑞寺,罗丝总算彻底放松下来了。 小时候虽然待在日本,但她经常跟随父亲出入教会,和佛教的寺院没有什么接触。 既然如此,自己内心的这份宁静感,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晚饭是精心准备的斋饭。 中垣照道的父亲身材肥胖。罗丝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佛家以慈悲为怀……嗯,你知道什么是‘慈悲’吗?”中垣的父亲问罗丝。 “知道……和菩提心有关吧?” “哦,你还知道菩提心啊?照道说你日语不错,看来此言不虚。”说着中垣的父亲笑起来。 “我能在寺院里找到安宁……或许和我体内的日本人的血统有关。”罗丝心想。 中垣照道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罗丝。晚上,罗丝盘腿坐在桌旁,翻开笔记本。只一会儿她就觉得腿脚发麻,于是把脚伸直,随意地坐在榻榻米上。 “这种没规矩没礼貌的习惯,或许源于我身上的英国血统吧。” 罗丝总是习惯性地为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寻找根源,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她从众多课题中选出一个。她想要了解,在太平洋战争中被日军俘获的英国人所遭受的“残虐行为”究竟是什么。 日本人真的那么野蛮吗? 对于曾经和日本人一起生活过的她来说,这简直难以置信。 或许是那些俘虏夸大其词?又或者是因为语言不通而造成了理解上的差异? 对此,美国女性社会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有着她自己的见解—— 日本在接受中国传来的儒教时,故意忽略了可称之为统领诸多道德的最高道德“仁”。 仁可以调和人际关系,它是一种博爱精神,是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 儒教将仁规约为统治者必须具备的一种道德,如果天子没有“仁心”,那么人民就无须服从该天子。他们有权推翻这样的天子。 ——书里就是这样说的。 因为这种允许革命的思想与日本统治阶级的利益相悖,所以,日本并没有吸收这个不安定的“仁”。还有一说是,孟子热心于推广仁德之治,但运载孟子典籍的船在前往日本的途中遇上暴风雨沉没了。 因而在日本,最高道德的不是仁,而是忠孝。 那种残虐行为的深层原因,是否就在于日本人没有把为他人着想的心,看得和忠孝一样重呢? 罗丝在笔记里写下了一个大大的“no”。 或许在儒教传入的时候,“仁”被有意识地省略掉了,但随之而来的佛教却弥补了这一空缺。佛教极力提倡仁爱之心,而且没有“推翻天子”之类的政治主张,所以被日本彻底吸收了。 罗丝奋笔疾书。 翌日吃过早饭,罗丝把昨晚写的笔记拿给中垣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罗丝说。 就在中垣阅读罗丝的笔记时,中垣的父亲走了过来说:“我有一位朋友,就是这位青木先生说想见一见你。” 那个叫青木的男子跟在中垣父亲的身后,走进了房间。青木约莫五十岁,身材枯瘦。尽管头发已经花白,但目光却敏锐犀利。 “恕我冒昧,我听高滨说您正在调查已经去世的岸尾常三的事?”刚一坐下身,对方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是的。”中垣回答说。 “其实高滨根本就不了解岸尾……应该说我才是最了解岸尾的人。” “冒昧问一句,您和岸尾是什么关系?”中垣问道。 “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那个高滨,虽然整天待在岸尾身边,却对岸尾一无所知。不过话说回来,岸尾一般也只会把那种笨蛋留在身边。” “确实,高滨张嘴闭嘴都是‘大尉’,对岸尾崇拜不已。” “嗯,岸尾就是喜欢在自己身边弄上一大堆崇拜者。对了,隆福寺的住持好像问你,为什么要调查岸尾的事。” “这个嘛……”中垣看了一眼罗丝,“我对以前发生的一件案子很感兴趣……因为那件案子和岸尾有些关联,所以才想多了解一点他的事。” “不会是和外国人有关的案子吧?好像还发生在战前……不,应该说是战争结束之前。”青木斜着眼睛瞟了瞟罗丝。 “嗯,您知道马歇尔事件吗?” “马歇尔事件?……这我倒不知道。我只是听岸尾提过,他曾经参与过和外国人有关的案件。” “那,案件的前后经过呢?” “没说。”青木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勒索过与那件案子相关的外国人。” “勒索?”中垣反问道。 “岸尾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 青木把视线从中垣脸上挪开,固定在中垣与罗丝之间,好像他谁也不看,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这么说或许比较极端,不过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性格怪异的人。” “怎么个怪异法儿?” “或许你们会觉得我是在标榜……念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和岸尾一直都在争夺第一名……其实我无所谓的,但岸尾却十分在意,甚至不择手段……记得有一回考试前夕,我回到家准备复习功课,却发现笔记本不见了。第二天就要考试,同学们都在啃自己的笔记,我没法找其他人借。当时我好不容易才找最要好的朋友借了一小时的笔记,勉强应付了那次考试。你们知道吗?当时把我的笔记本藏起来的,就是岸尾。他就是这样可恶的人!” “您有证据?” “没有。他绝不是那种做事会留小尾巴的人。但我敢保证,这事就是他干的。”青木的脸上闪烁着坚信的光。 毫无证据就怀疑对方——不,不是怀疑,而是断定。 “大概他也是个怪异之人吧。”中垣想道。 青木似乎觉察到了中垣的想法,紧接着说道:“也许你们会想,无凭无据,我怎么就一口咬定是岸尾呢?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这个人。我刚才不过是举了其中一个小小的例子而已。岸尾曾经不止一次给我下过绊儿……他总是力图表现出自己有多了不起。这一点从他选择走军人的道路就能看出。当了军人,不仅名利双收,还能在所有人面前炫耀自己。后来他转进宪兵队,也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眼球。当时的军服领子上,都有表示其兵种的颜色,步兵是红色,炮兵是黄色,这些都很寻常。可是黑色……宪兵的是黑色的。这颜色可不多见,可惹眼了。” 中垣本想说他要了解的是岸尾如何勒索外国人,而不是其性格,但青木却滔滔不绝地说着。 “岸尾即便当了军人,对我的敌对心也丝毫没有变淡。大学毕业以后,我到一家一流的大公司就职,而他却一直想要破坏我出人头地的机会。说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这一次我是有真凭实据的。我进公司不久,宪兵队就向公司打小报告,说我思想有问题……从大学时代起我就一直小心回避思想问题,也从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谁料到,宪兵队却指名道姓……当时的人事科长是我的学长,一直都很照顾我。这些都是他私底下告诉我的。那时我才明白,难怪我一直被搁在闲职上,离出人头地的道路越来越远。” “您说的证据是……” “当时打小报告的是宪兵队,除了岸尾还能有谁?”青木说得理直气壮。 “我有点不太明白……”中垣含含糊糊地问道,“他这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G村出身的同辈中,有可能出人头地的,恐怕也就我和岸尾……虽然我们各走各的,但他仍把我当成敌人。这不是利益得失的问题。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所有人都明白,他岸尾才是G村最有出息的。反正他就是嫉妒心太强,无法容忍别人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比他做得更好。” “对了,您刚才说……岸尾勒索外国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中垣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便主动问道。 “那件事和一匹海外运来的西装布料有关。”青木说,“他为了扬名立万不是去当兵了吗?当时正是军人的天下,他可是赚足了面子,得意非凡。可是战争一结束,局势就变了。军人的权威一落千丈。一般人或许还会自嘲说风水轮流转,可对他而言,那实在是无法忍受的。” “这个我能理解,但和您说的西装布料有什么关系?” “别急,我正要说呢。”青木安慰猴急的中垣道,“他是宪兵,有战犯嫌疑。战争结束后,他不得不东躲西藏地过日子。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跑来敲我家的门。那时我住在松本……我和岸尾已经多年没见了。当时,他带了一匹外国布料送给我。” “他是希望能在您那里躲一阵子?” “不是。他其实是来找我炫耀的。他就是想告诉我他有多厉害,不但没被局势打败,还赚了大笔大笔的钱。那块国外的布料就送给我了,反正对他来说,那东西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他跑去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照青木的话,岸尾似乎是个很固执的人。当然,中垣知道其中有很多夸张的成分。但中垣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他想知道的是岸尾勒索外国人的事。 中垣想催促,又怕对方介意,只好随声附和了两句。 “他倒是解释过他为什么出手能如此阔绰……”青木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似乎是在嘲笑已死的岸尾,“他跟我说,以前在处理那些与外国人有关的案件时,曾经收买过一个外国人。由宪兵出面处理的案件,一般都和间谍有关。他收买了人家,估计就是进行反间谍之类的活动吧。总之,对方背叛自己的祖国,协助日本宪兵。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哪国人,不过应该是日本的敌对国……战争结束后,如果让人知道自己曾协助过日本人,岂不是很糟糕?加上那个人好像还身负特殊任务,问题就更严重啦。这事只有岸尾知道……估计他就是以此威胁对方的吧。” 中垣大致明白了青木的意思。 青木还在热情地讲述着,或许是他对中垣调查岸尾的动机有点误解。 “反正,他这个人总是心怀不轨。” 他可能以为中垣是受了什么人的委托,准备写一本有关岸尾的传记,才拼命强调岸尾的卑劣行径和怪异性格。直到弄清楚中垣并没有打算给岸尾立传歌颂,青木才露出安心的神色。 “去年在我毕业的中学里,为战时死去的毕业生……那些战死或者殉职的人举办了一场悼念会。主办方竟然说要把岸尾也算进去,我听了吓了一跳……有传闻说他是被美军暗杀掉的,简直是开玩笑!他是做走私贸易,被同行干掉的!我极力反对,主办方只好把他除名了。” 说完这些,青木便起身告辞了。 中垣继续阅读罗丝写的笔记。 “你对日本人的分析,似乎过于简单了。”中垣说出心中所想。 “是吗……” 罗丝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她还在思考刚才青木说的话。 中垣也觉察到了。 或许马歇尔事件中还有一些相关人员尚未浮出水面。但是,就已知的涉案者来说,马歇尔死了,王慎明遭到遣返,所以,战争结束时还在日本的就只有罗丝的父亲西蒙.吉尔莫亚了。那个被日本宪兵收买而背叛自己的祖国,之后又遭到岸尾勒索的外国人,究竟是谁呢? 正因为中垣看出了罗丝心中的不安,才想借着讨论笔记把罗丝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我还有事,想再做点笔记。”说着罗丝站起身走开了。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失魂落魄。 “一定不是的……” 中垣为了罗丝,竭力否定着内心涌起的疑念。 如果岸尾的死和那个受他勒索的外国人有关的话…… “那个被日本宪兵收买的外国人,又不一定就是罗丝的父亲……” 然而中垣越是努力想抹去,疑惑就越发浓烈。 罗丝在法瑞寺住了两天。 在此期间,中垣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从青木那里听说的有关岸尾恐吓外国人的话题。 新学期即将开始,罗丝必须回到学校准备课程和参加各种会议。她打算回神户之前绕道去一趟金泽。 中垣对父亲说,他准备到关西去一趟。 “你还没有做好今后的打算吗?”父亲怃然道。 “这次是人生大事!”中垣回答说。 只是答案太过虚假,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讨厌。其实,他是想和罗丝一起去金泽。 罗丝也没有拒绝和中垣同行。 “嗯,一起去也好。”中垣的父亲缓缓说道,“不过,罗丝小姐还没有去过善光寺吧?那里值得一看,你就带她去走走吧。” 清早,中垣和罗丝离开法瑞寺,乘列车前往长野的善光寺。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问题像窗帘子似的,挡在他们中间。即便偶尔交谈两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又很快陷入沉默。 站在善光寺的三门前,中垣给罗丝简单地讲解了一下——“三门”,就是三解脱门。这座重叠式的两层建筑,高达二十米。 “还真够大的呢。” 罗丝的赞美显得有气无力。 走过三门时,忽然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啪”地一声落在罗丝的脚边。 “哎呀!”罗丝低声惊叫了一声,拽住中垣的胳膊。 “是鸽子粪啦。”中垣笑着说。 “哦,哈哈……”罗丝也笑了。 这段小插曲仿佛一阵风,轻轻撩起了隔在两人之间的那道帘子。他们相视而笑,顿时感觉彼此之间近了许多,不由得松了口气。 罗丝继续抓着中垣的胳臂,中垣伸出左手,轻轻放在罗丝那只拽住自己右臂的手上。 “进大殿之前,我们还是先去四周绕一圈吧。”中垣说道。 尽管时间还早,但大殿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香客。 两人手挽着手,从大殿正面向左绕行。由于这两天没怎么聊天,两人都憋闷,步伐也有些沉重。 “你看,居然有那东西!” 走到大殿背后,罗丝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说道。 是一根白色的标柱——前方三点五米、深四米处埋设着避雷针接地板。 那些柏树皮屋顶、木结构的古老寺院震慑着罗丝的心灵,但也给她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压迫感。而在这种时候,和“避雷针”这种现代文明的产物相遇,使罗丝感到如释重负——身处陌生的世界,突然遇到一件自己熟悉的东西。 她的惊呼声让中垣感到意外。 “我也应该稍微配合一下吧……”中垣心想。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遇到了一块告示牌——除持导游证者外,寺内禁止其他导游行为。 “持导游证者”五个红字格外显眼。 “刚才我给你介绍三门的相关知识,是不是也算导游行为?这么说,我不是成了无证导游了?” 中垣站在告示牌前,故意压低嗓门儿,用开玩笑的语调说道。 罗丝晃动着中垣的胳臂,银铃般地笑了起来。 “心里的疙瘩总算解开了……” 中垣品尝到了解脱的滋味。 两人在殿外绕了一圈后走进大殿。僧众们已经做完早课,团体参观的游客们参拜过后也渐渐散了。宽敞的大殿里空荡荡的。 中垣端坐在本尊神面前,双手合十。 善光寺的本尊神是金铜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安置于神龛里。龛门紧闭着,据说每七年才开一次。 参拜结束,中垣对正在翻看导游手册的罗丝说道:“要不要去戒坛?” “啊,在这里……要怎么做呢?嗯……把手放在齐腰的地方,摸索前进,就能碰到本尊神正下方的钥匙?” “嗯,那样就代表和如来佛祖有缘,将来可到极乐世界。” “是吗……那就去试试吧。” 两人沿着通向戒坛的楼梯往下走。底下是一条过道,走了几步,向右拐弯,遮断了从楼梯上方照进来的微弱的光线。 前方一片漆黑。 什么也看不到。 黑暗浸透了两人的心。 一种无以言表的恐惧缠绕着罗丝,使她颤抖不止。她按照导游手册上的指示,右手在齐腰高的板壁上摸索着向前走去,指尖不住地颤抖着,就像在打拍子。 “这就是无明的世界。”走在前边的中垣低声说道。 “好可怕……” 罗丝心里直打寒战,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既然看不到亮光,那就干脆闭上眼睛吧,反正效果都一样。 罗丝伸出左手探路,碰到了中垣的后背,陡然升起一股安全感。 两人缓缓向前摸索着。 在无明的世界之中,如果只有一个人踽踽前行,那将是多么可怕;而能与人结伴的话…… 黑暗中,罗丝发觉自己因为怀着某种期待而欣喜不已。 “难道是体内日本人的血液在作祟?” “咔嚓!”一声轻响。 “找到钥匙了。”中垣低声道。 “在哪儿?”罗丝的手沿着板壁前移。她先摸到中垣的手,然后摸到一块冷硬的金属。 “你现在与佛祖结缘啰。” “结缘?” “就是结下了缘分的意思。” “只是和佛祖结缘吗?” “……” “我也想和人结缘呢。” 罗丝还来不及用理性去过滤,心里的话便已冲口而出了。这句炽热的话有血有肉,带着她内心的情感,冷不防反扑回来,使她全身仿佛着了火一般,开始熊熊燃烧。 接着,罗丝感到一股比自己更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是中垣的唇。 她反射性地将自己的双唇迎了上去。 她的双肩被紧紧抱着。 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清中垣的脸。 在无明世界中拥抱,哪怕再热烈,也只能体会到自己一个人的感受。不,她甚至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以前看过许多书,也明白不少佛教教义,但直到身处善光寺戒坛下的黑暗中,罗丝才突然领悟到佛理的精髓。 世人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分人种,也无关贫富和阶级。孤独之人终将消失,而无明也将化为虚无。 结束漫长的热吻,两人朝从出口处投射进来的那一丝光亮走去,一路无语。 走出大殿,一切仿佛变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他们在长野站上了前往金泽的特快列车“白鹰号”。 一等车厢很空。 由于还沉浸在善光寺戒坛下的气氛里,两人变得格外沉默。 罗丝看到车站小卖部屋檐下的鸽子巢,才开口说了句:“啊,那地方居然有鸽子……” 上午十一点十三分,“白鹰号”驶出了长野站。 右侧车窗外是绵连起伏的远山,而左侧车窗外的山峦离得较近,浓绿就在眼前逶迤伸展。过了一会儿,绿色开始从左右两侧包围过来——信浓路上的景色,总是如此富于变化。 “中垣,你怎么看青木说的那些话?”罗丝望着窗外的风景,开口问道。 “啊?……哦,你是说岸尾的事啊?” 该来的终究要来。中垣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你觉得,那个被岸尾勒索的外国人会是谁?” “嗯……” 中垣曾自问自答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含混地敷衍着。 “我觉得……”罗丝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或许就是我父亲。” “怎么可能……” 见罗丝和自己推断得一样,他赶紧扬声否定,也想借此赶走自己的疑虑。 “可是,在那件案子里,最后无罪释放的就只有我父亲。” “我们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 “调查一番的话,一定能水落石出的。”说完,罗丝扭头盯着前方,脸上显出坚毅的神情。 沉默片刻,她再次将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铁路旁有一条小河。浅蓝色的流水撞击着岩石,激起白色的水花,看起来似乎很清澈。沿路农舍的屋顶大都是红色的,偶尔点缀着几点蓝色。这样的景色,使罗丝感觉到一丝平静。幸好眼前不是茅草或者黑瓦铺成的屋顶,否则她的情绪岂不是更加低沉?这种多彩的屋顶,让她想起了欧洲的田园风光。 “奇怪,为什么这附近的屋顶都是红色的呢?蓝色的很少,绿色的根本看不到。”罗丝问。 中垣松了口气,回答道:“四周都是绿色的森林,这样能让色彩更丰富一些啊。” 到了古间站附近,终于出现了绿色的屋顶。 “你看你看,有了!” 罗丝指着绿色的屋顶,像个小孩似的嚷着。 不久,覆盖着白雪的黑姬山出现在眼前。山脚处一片朦胧,唯有山顶附近,悬浮着梦幻般的景色。突然出现的雪山,让罗丝再次想起了之前那个问题。 “岸尾绝不是被人误杀的。”罗丝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岸尾真的恐吓过别人,那么杀害他的人,肯定就是那个被他恐吓过的人。只有这种可能。” “不一定吧……”中垣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肯定是这样的。杀害岸尾的人……就是我父亲。”罗丝斩钉截铁地说。 “这么说,恐怕过于武断了……就算岸尾是用马歇尔事件来恐吓那个外国人的,当时涉案的除了你父亲之外,也还有其他人啊……” “不。”罗丝坚定地摇了摇头,“父亲身上总透露着一丝阴暗,似乎有什么东西蒙在他心上。他带着一辈子都难以消除的伤痕……在我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已经能感觉到这些了。原来他心头的伤痕是……他杀过人……尽管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可……” “你的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 中垣忍不住脱口而出,硬生生地打断了罗丝的话,但他分明觉察到,自己极力想维护的事情已经被罗丝推翻了。 过了田口站,左手边就能看到妙高山了。由于离得太远,它没有给人带来黑姬山那样的压迫感。山顶渺无人烟,一片银白,仿佛是在暗示着,人类的生活空间原来是如此狭小。信浓路上方的天空很高,然而,那却不属于人类。 罗丝从手提包里拿出太阳镜戴上。 “我刚刚想到母亲被烧死的事……会不会也是父亲做的?” 罗丝低沉的啜语,瞬间冰冻了中垣的心。 他咽了口唾沫,偷偷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罗丝。 太阳镜将她的表情掩藏了起来。 八 追踪 到了金泽,罗丝和中垣很快查到了孔雀堂,因为车站的土特产卖场里就有名产“孔雀”,而糕点的包装纸上就印着制造商孔雀堂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问题的关键是,找谁去打听那个三十五年前离家出走的孔雀堂大小姐。 中垣装作外地来的同行,向卖场的一位中年妇人询问道:“孔雀堂的生意挺火啊。” “挺火倒也说不上,不过还算坚挺。老字号嘛。”妇人回答道。 两人担心在同一个地方问太多问题,会引起对方的戒心,因此并没有多问。 他们事先在郊外汤涌温泉旅馆订了房间。不过眼下时间尚早,还可以在市内逛逛,于是两人乘坐出租车去了一趟兼六园。 兼六园始建于加贺藩第五代藩主前田纲纪在位时期,经历四代藩主,花了一百七十多年才建成今天这个样子。这座回游林泉式的庭园,作为日本三大园林之一,久负盛名。 兼六园因兼备宏大、幽邃、人力、苍古、水泉、眺望六大优点而得名。 中垣不知道该如何向罗丝解释“幽邃”两个字的含义。虽然罗丝的日语不错,但遇到这种艰涩的字眼,她仍然难以体会其内涵。 “昏暗、幽静,以及深奥……将这些感觉融汇在一起……” 站在石川门前,中垣好不容易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我好像能明白。这里似乎确实能给人这样一种感觉。”罗丝点头道。 周围一片昏暗,那是一种无法用灯光来照明的昏暗。 西欧式的理解武器是分析,但是,这种日本式的感觉,却是从根本上拒绝这种分析的。即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使用一下这种武器,但一旦接近核心部分,就必须将其舍弃。 他们沿着徽轸灯笼向右转,走过虹桥。 “妈妈小时候也曾无数次从这里走过吧。”这样想着,罗丝不由得心头一紧。 兼六园的六大特点之一是“人力”。 尽管这是一座人工精心雕琢的庭园,隐隐之中还透着些许人工的气息,但所有的景致都显得十分自然,毫不突兀。能够看透这一点的人,便可以称之为“通”了。 游人恐怕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这就是兼六园给罗丝的印象。 导游手册上写着—— 乔木一千七百余株 灌木六千七百余株 说穿了,就是一座由树木和人工水道构成的庭园——罗丝在心中如此分析。 庭园一角有沙堆和藤蔓架,是为了给孩子提供游乐场所特地设置的。 两人在藤蔓架下坐下。 “母亲的娘家,离这儿很近吧?”罗丝问道。 看着那些在沙堆上玩耍的孩子们,罗丝不禁开始想象。母亲小时候,是否也和这些孩子一样呢? 中垣打开在车站买的市区地图。 “孔雀”牌糕点的包装纸上写着孔雀堂公司在香林坊,从地图上看,距离兼六园应该不远。 “由这里出发,沿着县政府前的路走到底。好像不是很远。” “这么说,母亲小时候,也经常会到这里来玩吧。” “有可能。以前车子不多,走过来没什么危险……就是不知道孔雀堂现在的地址,是否和以前的一样。就算一样,店铺和住的地方也不一定在一起。” “呵呵……”罗丝忽然笑了起来。 自打踏上信浓路之旅,罗丝就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总是用分析的目光来看待每一件事物。她认为如果太过拘泥于理论,或许就无法抓住日本真正的精髓,没想到现在中垣也学会了分析推理。 就像一只被人用针扎破的气球泄了气一般,罗丝紧绷的心顿时松懈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状态非常滑稽。 她笑着凑到中垣的膝旁。 中垣把手搭到她的肩上:“你看起来很开心呢。” 她不是开心,只是觉得一种均衡突然被打破了。那种心情有点像女学生看着筷子滚落到地上“哧哧”傻笑。 “总之,我就假定母亲小时候也曾到这里来玩过吧。”罗丝说。 “当年有这游乐场吗?”中垣陷入了思考,“我觉得这地方应该是后来建的吧……” “哈哈……” 罗丝越发觉得好笑,抓着中垣的膝盖不停地摇晃着。 中垣突然搂紧了罗丝的肩说道:“我们到孔雀堂去看看吧?” 罗丝倒在中垣的臂弯里,闭上眼:“我觉得,还是多了解些情况之后再去比较好……” “那,我们先到周围去打听一下吧?” 兼六园附近有许多土特产店。罗丝觉得从车站的卖场打听到的情况还不够,有关孔雀堂的知识,还需要进一步扩充。 或许,中垣此时应该对自己臂弯里的罗丝再多一些留意。 罗丝依旧靠在中垣的臂弯里,任由他就这样抱着自己。 “想要靠近他的心,却反而觉得有些别扭……” 罗丝感觉到一丝失望,不过她很快就释怀了:“在日本,大概还没有年轻男女在公园的长椅上相互拥抱的吧。” 罗丝想着自己也该体量一下对方,于是起身道:“走吧。” “这就走了吗?”中垣的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嗯?” 罗丝再次感觉到,自己尚未完全掌握那些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日本人喜欢拐弯抹角。就像他们极力掩盖兼六园的人工痕迹一样,日本人不会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心里所想。就算遇到重要的问题,他们也宁愿采取迂回战术,而不是明快果断地表态。就像中垣问“这就走了吗”,其实另有深意。 两人站起来,沿着瓢池绕了一圈,然后在翠泷前驻足了片刻——就这样,让感觉慢慢地将彼此心灵的间隙填补起来。 来到店铺林立的街上,中垣一家一家地进门打探,四处寻找喜欢闲聊的年长者。 中垣走到一块悬挂着“九谷烧窑元”的古韵招牌下,看见一个秃顶的瘦小老人,正微笑着望着门外的大街。 “这大叔看起来人不错呢。”他心想。 刚对上老人的目光,对方便弓腰说道:“欢迎光临,两位想带点土特产吧……店里可是应有尽有呢。” “进去看看吧。”罗丝轻声说道。 她似乎和中垣一样,也在观察适合的谈话对象。 两人走进了店里。 “我想要一套红茶的茶具和一只花瓶。我屋里什么都没有呢。” 罗丝在店里挑选起来。她大概是觉得先买些东西的话,接下来的谈话会更顺利。 趁着罗丝在店里选购的工夫,中垣开口向店主询问了起来—— “您这店开了不少年了吧?” “嗯,已经四十年了。”店主回答道。 虽然外边打的是九谷烧的招牌,但店里也有不少其他特产和明信片,包括那种名叫“孔雀”的点心。 “就这些吧。” 罗丝选中的红茶茶具花色朴素,看了使人觉得安静,而花瓶上画的是孔雀开屏的图案,颇为华丽。 中垣把蓝桉楼的地址给店主,让他直接把东西送到蓝桉楼去。 店主搓揉着两手,不停地鞠躬致谢:“多谢惠顾,一定送到。” “这里还有孔雀堂的点心啊?”中垣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道,“我记得小时候常吃。” “是啊,孔雀堂也是老字号,听说有一百多年啦。” “我爷爷以前和孔雀堂的老板关系不错……真令人怀念哪。不过现在大概已经换代了吧。” “嗯,老店主的女儿招赘了女婿,继承家业了。” 中垣想起罗丝曾经告诉过自己,说她母亲有个妹妹。 “小时候,大人带我去过孔雀堂……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中垣一边暗自推算着年龄,一边随口胡诌道,“好像老店主有两个女儿吧?” “嗯,没错。”店主回答道,“如今继承了家业的,是小的那位。” “哦……照这么说,姐姐是嫁出去了?” “不是的……”店主压低嗓门儿说道,“大小姐是离家出走的……那孩子个性真犟。” “离家出走?” “是啊,她和一个四高的学生谈恋爱……这种事现在看来当然很平常,但在当时可是大新闻呢。” “私奔吗……既然他们彼此爱慕,那为什么不成全他们呢?” “嗯,好像没那么简单……听说二小姐似乎也喜欢那个四高的学生……总之就是很复杂。” “三角恋啊?” “差不离吧……说起来不大好听,其实大小姐是横刀夺爱,抢走妹妹的恋人。当时她们父母都去世了,是叔父照看着。那位叔父很严厉的。” 中垣瞥了罗丝一眼。罗丝转过身,看着盒子里的九谷烧。当然,她的耳朵其实一直都在留神听着中垣和店主的对话。 “那他出面了?” “是啊。直到今天,孔雀堂里的人都绝口不提大小姐的事。后来听说大小姐死了。” “这么说,这事就成谜了?” “是啊。他们都不提,外人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那位大小姐……”话说了一半,中垣忽然闭上了嘴。 中垣之前说自己去孔雀堂玩的时候,看到过姐妹俩。而大小姐是在三十五年前离家出走的,如此算来,中垣现在至少得有四十岁,否则岁数就对不上了。尽管中垣看起来比较老成,但毕竟才三十出头,怎么看也不像四十岁的人。虽然眼下店主还没有发觉,但要是继续聊下去,迟早会露馅儿。 “当时有不少传闻。”老店主点了一支烟,继续说道,“大小姐虽然和那个四高的学生在一起了,可不久人家患了病,两人就分手了。后来大小姐好像在神户嫁给了一个外国人……嗯,孔雀堂的人都不提大小姐的事,咱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各有各的说法。再后来听说她在神户死了,这一点应该不会有错。” “哦……” “据说孔雀堂的康子,就是继承家业的二小姐,跟朋友说一直想去给她姐姐上坟,只可惜远在神户,没时间……” 接着,店主又说,孔雀堂二小姐的那位上门女婿是个恪守成规的人。如今,这对年过半百的夫妇膝下无儿无女——这些事,跟罗丝想要查知的事情完全不沾边。 “我当年和久子小姐很熟,偶尔也会想起她……我常想,要是继承孔雀堂家业的是久子的话,情况又会怎样呢。” 老人先作了一个铺垫,之后摆出一副批评家的样子,撇起嘴,仰头看着天花板继续说道:“如今的孔雀堂经营稳定,但开创不足。如果换做久子继承的话,或许能发展得更好。说不定她会拓展其他业务,把老家盖成十层高的大厦……同样,如果决策失误,或许就会使孔雀堂彻底倒闭。要么大获成功,要么一败涂地,只有这两种结果。总而言之,她一定会搞得轰轰烈烈的。” “十层高的大厦啊……”中垣一面震慑于店主突兀的假设,一面记起正事来,便问道,“如今的孔雀堂,还在当年那地方吗?” “嗯,还在老地方。他们家在那里已经一百多年了。” “我当年去的时候,”中垣谨慎地问道,“他们一家人好像都住在店里,如今也一样吗?” “嗯,没错。他们还住在那里,和当年一样。” “金泽这地方,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啊。” 说完,中垣扭头看了看罗丝。罗丝也回过头来,冲着中垣微微点了点头。 古老的孔雀堂一直在香林坊。罗丝的母亲从小便住在那里,小时候应该也经常到兼六园去玩吧。 兼六园就是罗丝母亲当年曾经走访过的地方之一——证实这一点还多亏了中垣那种西欧式的推理。可是,母亲的影像渐渐变得浓重,罗丝也感觉到一种不安。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罗丝说道。 走出店门,中垣道:“干脆直接去孔雀堂一趟吧?” 罗丝有些犹豫。 她原以为,当年母亲和娘家断绝往来,是因为她嫁给了外国人,使历来守旧的长辈们无法接纳。但是,听了店主的话,她才明白——母亲竟然夺走了妹妹的恋人。 “今晚我想先好好想想。”她回答道。 母亲似乎被视为孔雀堂最大的禁忌。可是,母亲的妹妹,也就是罗丝的阿姨却在朋友们面前提过,想去拜祭母亲。 阿姨既然已经结婚,那么曾经被人横刀夺爱的往事大概也已风轻云淡了吧。或许是周围的人顾虑到康子的感受才绝口不提母亲的。如此看来,所谓的禁忌,不过是习惯使然。历经漫长的岁月,当年的恩怨也该消融了。 罗丝觉得这事必须再慎重地考虑一下。 “那我们回汤涌温泉吧。” 罗丝点了点头。 中垣本想订西式房间,但罗丝却说她想住日式的,于是两人订了两间日式房间。 离开兼六园,两人坐出租车前往汤涌温泉旅馆。 从行政区划上来看,汤涌温泉旅馆也属于金泽市,但是从兼六园出发,却需要花半小时才能到。车窗外的都市景色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田园风光。 罗丝总觉得事情做得不够圆满,虽然之前是自己说要考虑之后再作决定的,但一想到该做的事情一再延误,她就感到懊丧。 车窗外的风景仿佛也映出了罗丝的内心,总感觉缺了什么。 “啊,我知道了!”罗丝突然叫起来。 “知道什么了?” 自打上车之后,罗丝就一直默不做声,现在突然开口,令中垣吃了一惊。 “这里看不到烟囱。”罗丝回答道。 乘坐信越线时,罗丝看到车窗外的田园风光,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而就在刚才,她突然明白缺的到底是什么了。 在欧洲,不管哪户人家,房顶都矗立着一根巨大的烟囱,就像房屋主人似的。那烟囱,代表着取暖、做饭等人类行为。而日本的住宅虽然也有烟囱,却很隐蔽——说到底,就是为了尽力掩饰人为的痕迹。 “烟囱怎么了?”中垣一脸惊讶地问。 “这里的景色和欧洲不太一样。在欧洲,就算是乡下人家,屋顶上也都耸立着高大的烟囱,而日本的烟囱却不显眼。” “原来如此,的确存在这样的差异呢。”中垣只当是罗丝突发奇想。 汤涌温泉旅馆位于金泽市郊,乡土气息很浓厚。旅馆有些破旧,但不管是规模还是情调,都给人不错的感觉。听说战争刚结束时,美军曾经接管过这里,并把这里作为军队将校的宿舍。 虽然卧房是分开的,但餐厅是共用的。 罗丝生平第一次穿上了日式浴衣。 在法瑞寺里盘桓的时候,她都是穿着自带的西式睡衣睡觉的。 “合适吗?” 罗丝歪着头,伸手拽住浴衣袖口的样子,另有一番魅力。 吃完饭,罗丝便伸直双脚,苦笑着说:“还是不习惯,腿脚上的功夫还没到家。” 这时,电话铃响了。 中垣伸手拿起电话。 “喂,罗丝.吉尔莫亚小姐吗?她在。”说着中垣扭过头说道,“有人想见你。” “谁啊?我没跟人说过来金泽的事啊。” 两人到达金泽后才商定住哪家宾馆。因此除了他俩,没人知道他们住在这里。 由于之前盘腿坐太久,罗丝两腿有些发麻。她磨磨蹭蹭地挪到电话机旁。 “是罗丝.吉尔莫亚小姐吧?您会日语吗?” 听筒中传出一口正宗的英语。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似乎上了年纪。 “大致能听懂些。”罗丝用日语回答道。 “啊,那真是太好了。我姓伊泽,刚才无意间在旅馆办公室的住宿登记表上看到了您的名字。我猜您会不会是立花久子的女儿……如果不是,还请您见谅。”对方一字一顿地说道。 “嗯,我就是。”罗丝仿佛被对方的话语吸过去一样,抢着回答道,“立花久子是我母亲……” “果然没错啊。我记得久子小姐后来嫁给了一个叫吉尔莫亚的英国人,所以看到登记表时,我就突然想起来了……我是令堂的……嗯,用现在的话说,可以算是她的前男友吧。看到您的名字,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所以忍不住想打个电话问问。” 听说,这位自称伊泽的老先生,和以前的学生一起,从金泽到这里来一日游。他希望能在回去之前和罗丝见一面。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不过没关系。”罗丝回答道。 听说对方是母亲曾经的男友,罗丝多少有些好奇。 伊泽先生跟着女服务员,来到中垣和罗丝的房间。他是位谨严的绅士,颇有教育者的风范。年纪似乎比想象的要大一些。从他自称曾经是母亲的男友这一点来看,也将近六十了吧。 罗丝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伊泽体格健朗,但脸色却不大好。交谈的时候,他显得特别拘谨。 罗丝想,或许是长年在学校里担任教师的缘故吧。 “您和我母亲之间,有哪些浪漫的事情呢?”罗丝向伊泽介绍过中垣之后,轻快地问道。 “久子,她就像我的偶像。她早已有意中人了,我只是自称她的‘男友’罢了。只要她跟我搭个话,我都会开心得忘乎所以。” 尽管伊泽脸上带着微笑,肩膀却因紧张而变得僵硬。 “您说的这位意中人,就是那位今村敬介先生吧?”罗丝开门见山地说。 反正都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也没什么可顾虑的。 伊泽听到这话,身体变得愈发僵硬了,小声说道:“您连这事都知道啊。” “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啦。”罗丝说道,“我母亲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她在金泽时,比我现在还年轻呢。在金泽的街道上转一圈,仿佛还能想象出她当年青春活泼的模样。” “青春活泼……不,这个词不足以形容您母亲。久子她是很有主见的女性,也是为数不多的敢追求真理的人之一……当然了,能真正了解她的人不多。其实,别说是当时,就是现在,也没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她的价值。您可以在金泽问问那些认识久子的人。他们一定都会说她的坏话……总之,您母亲远远超越了普通人,是个伟大的女性。”伊泽对久子赞不绝口。 “伏见宽子、加藤光子,以及眼前的伊泽,都用了最高的赞词褒扬妈妈,甚至连说的话都一样……”罗丝心里,与其说是感激这些赞美之词,不如说是有种莫名的怪异感。 “和妈妈打过交道的人,不是热情地赞美她,就是极端地嫌恶她吗?难道就没有介于这两者之间、相对客观的吗?” 之前听到的都是赞美之词,连伊泽也不例外,罗丝忽然想听听厌恶母亲的人会怎么说。 “不被任何人理解。” 母亲的赞美者们不约而同地这么说,可见不理解母亲,对母亲评价不好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但是,这大多数人的意见,尚未传到罗丝的耳朵里。 年近花甲的伊泽,仍像文学青年一般,对曾经的立花久子赞美有加,实在叫人觉得奇怪。 “就算是学生时代的偶像,也不至于奉为神明来敬仰吧。” 罗丝对这些空洞的赞词感到不满,听着听着,便觉得有些烦躁。 立花久子容貌姣好,精神抖擞,行动果敢——够了!罗丝在心中大叫。 “老师,可以用餐了。” 见伊泽的同伴进屋来,罗丝总算松了口气。虽说是伊泽的学生,也已是人到中年,一副身居要职的样子。 “那可不能让大伙儿久等啊。”伊泽站起身来。 “老师,”伊泽的学生说道,“您没事吧?看您气色不太好呢。” “呵呵,不要紧。” “下回旅行,我们把行程安排得宽松些,在外头住一晚上吧?老师总在家里待着,今天难得约我们,下次该换我们约老师了……” “说的也是,确实应该不时出门走走啊。” 伊泽一边和学生聊着,一边走出了房间。 “怎么听到的都是这些话?”伊泽离开后,罗丝对中垣咕哝道。 “过去三十多年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抽象了。”中垣回答道。 他对伊泽的话也感到失望。 “我决定去孔雀堂看看。”罗丝终于下了决心。 “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吗?” “当然。”罗丝回答道,“要不然,照这样下去,事情根本就不会有半点进展。总而言之,要去见见那些讨厌我妈妈的人。” 九 被夺之物 香林坊的孔雀堂古香古色,但外表似乎刚刚改装过,安装着明晃晃的玻璃窗。 假如这屋子的大门很陈旧的话,罗丝进门时或许会稍稍有些犹豫。可是,那道擦拭得锃亮的玻璃门,却像是在召唤她一样,连罗丝自己都没想到会如此平静。 看到罗丝走进来,坐在账房里那个长脸的半老男子似乎有些惊慌,不停地眨动着镜片后的小眼睛。 “我们想见立花太太。”中垣跟在罗丝身后进了门,冲着那男子说道。 “请、请问两位有什么事?”对方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位是罗丝.吉尔莫亚小姐,是你们老板娘的亲戚。您只要通报一声,立花太太就知道了。” “亲戚?”男子拼命摇着头,“老板根本没有亲戚。居然说自己是老板的亲戚,这、这可真是……” “她是立花太太的姐姐的女儿。”中垣解释说。 “没、没有的事!胡、胡扯!……老板根、根本就没姐姐。” “那就奇怪了……”中垣扭头看着罗丝,表示不解。 罗丝猛然一点头,迈步上前说:“请您通报一声,就说立花久子的女儿想见她。” “不、不行。”对方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直响,“两位请回吧,请、请回吧。这、这里和你们没半点关系。” 罗丝和中垣对望了一眼。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眼前这人的身份,但很明显,这人异常恼怒地想要把两人赶走。 “会不会是阿姨在报上看到过我的名字,交代掌柜,要是见了我就直接把我给赶走?”罗丝暗自揣测。 回想起刚才进门时,对方眼中瞬间闪过的惊慌,她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想——或许当时他正在思考应对之策。 对方的态度,反而激发了罗丝的斗志。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憎恨母亲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 “善吉,她是我外甥女。让她进来吧。”身后传来说话声。 罗丝和中垣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只见一位身穿和服的中年妇人,站在两人身后。 立花康子转过身,背对着办公室,拉开隔扇进了里屋。 “确实和姐姐很像。”康子看了罗丝一眼,心中想道。不光是外表,就连那种上前一步,用挑战的口吻对广川善吉说“请您通报一声,就说立花久子的女儿想见她”时的态度也很像姐姐当年。 孔雀堂里有一间西式的大客厅,大部分客人都被安排在这间西式客厅里会面,只有极少数特殊的客人才会被带到里边的小客厅里。 康子吩咐女佣准备坐垫。 掌柜广川善吉追到走廊上,畏畏缩缩地问道:“太太,在大客厅谈不行吗?” “让他们到这边来。”康子用冷峻的口气说道。 “哎。”善吉缩着脖子退下了。 康子一直站着,等着罗丝和中垣进屋。 “态度得温和些。”康子默默告诫自己。她留意到从刚才起,自己的脸就有些僵硬。 除了中学时代倾心于今村敬介之外,康子的生活从未有过半点波澜。近来,她对这种过于平淡的人生突然感到抵触。如今已年过半百,不再期待生命会再炽烈地燃烧起来。尽管如此,她仍感到焦虑,觉得自己应该做些能在灵魂深处留下烙印的事。 罗丝的出现,或许就是一个机会。 “请进吧。” 康子把罗丝迎进屋里,微笑着示意对方坐下。但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没有笑,便用小指抹了抹眼角,试图掩饰。 “前些日子,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名字。”康子跪在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笑着说道。 “是吗。”说着,罗丝低下了头。 “真美。”康子看着罗丝晶莹白皙的面庞,暗自感叹。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姐姐曾经从我手里抢走了无数东西——包括今村敬介……但是,现在我要把一切都抢回来——包括姐姐最爱的女儿,这个漂亮的女儿……” 罗丝抬起头,一脸坚定。 康子在罗丝的眼睛里找到了姐姐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有关我母亲的事……您和我母亲,还有今村先生,我略有耳闻。今天冒昧前来打搅……”罗丝看着康子的眼睛说道。 “我正准备到神户去看看你呢。”康子眯着眼睛说道。 话音刚落,她突然回想起来,姐姐说话的时候,也喜欢盯着人的眼睛。康子被姐姐强大的气场压倒,总会不自觉地眯起眼睛。现在,康子又无意间重复着往昔的动作。 “是吗?”罗丝说道,“我对母亲没什么印象,不过听说,她是个问题很多的人。来日本不到一个月,也见过一些认识我母亲的人,只是听到的都是赞美之词……我想了解真相,所以才决定来找您。听说您憎恨我母亲,我想或许能从您这儿打听到母亲的真实面目。” “我不恨她。”康子说道。 可是,在罗丝目不转睛的凝视下,康子无法继续含混敷衍下去。 “其实当时……”康子连忙补充道,“老实说,我确实有一段时间很恨你母亲。不过,那都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经淡了。近来,我有些想念你母亲……或许就是这种想念,让之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了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罗丝问道。 罗丝的母亲自十九岁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妹妹。听说,眼前这位阿姨只比母亲小一岁。那么算起来,如今也已经五十三了。阿姨脑海中的母亲,还只是个不满二十的小姑娘——听说阿姨没有孩子,但以她的年纪,如果有孩子的话,应该和罗丝差不多大。 面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实在是无法一辈子恨下去——罗丝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但是,这种情感上的隔阂,究竟是在何时消失的呢? “什么时候……”康子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实际上,她还无法确定心中那股恨意是否已经消失。 “很早以前的事了。”康子灵机一动,回答道,“早到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是吗?”罗丝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失望。 “不过有一点……”看到罗丝失望的样子,康子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责任,让她总想再补充两句。 “什么?”罗丝眼中闪烁着光芒。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从小就生活在她的光影之下。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压力吧,我总有些怕她。姐姐实在太完美了……即便到了今天,我也依旧有种被姐姐压迫的感觉。这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不过不能怪你母亲,是我自己太懦弱。” 康子避开罗丝的目光——她在心里暗暗点头,告诉自己这一切全都是真实的。 突然,康子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 康子一时忘记去擦拭,直到泪珠滑落到唇角时,她呜咽了起来。 罗丝赶紧靠近康子。 康子把脸埋在罗丝的肩头,轻轻抚摸着罗丝的背。 “阿姨……”罗丝轻声叫道。 “没事了,没事了。”康子哽咽着连连说道。 中垣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才好,一会儿抬头望望天花板,一会儿又扭头望望旁边。突然,他看到隔扇外闪过一个人影。 “谁在偷听?”中垣想起那个态度怪异的掌柜。 两个女人手握着手,凝视着对方。 康子有一种乘着大浪,冲上高空的感觉。 这就是她期待过无数次的人生的巨浪——这样的飞跃,让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过世的姐姐,就是不停地从一个浪尖跃到另一个浪尖——这令康子羡慕不已。而如今,康子也终于乘上了这样的浪涛。 “如此,人生就再没有任何遗憾了。” 当天晚上,罗丝和中垣在孔雀堂留宿。 康子的丈夫人很好,待罗丝他们也热情。吃晚饭的时候,他讲了许多制作点心时的趣事。但不知为何,罗丝总觉得阿姨似乎对姨父不太满意。 “阿姨是个追求浪漫的人。姨父虽然人好,但缺少一种浪漫的情调。”罗丝如是观察着两人。 饭后,康子邀请罗丝一起泡澡。 泡在澡盆里,康子一边轻抚着罗丝,一边叹息道:“真美。” 泡完澡,罗丝和康子并排在屋里铺好床躺下,准备休息。 “过两天,我打算到神户去一趟。你去拜祭过你妈妈了吗?”康子躺在床铺里问道。 “还没有……之前发生命案,一时没法平静。” 罗丝的母亲长眠在神户再度山修法原的外国人公墓里。从神户坐车过去,也就三十分钟左右。若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罗丝一直没去拜祭,与其说是因为内心不平静,不如说是因为她还没弄清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她想和母亲好好聊聊,而不只是为了走形式才去拜祭。因此,她必须事先多了解一些。 “那,下次我到神户时,我们一起去吧。”说着,康子伸出了手。 罗丝也把手伸到棉被外。 两只手握在一起的瞬间,罗丝感觉阿姨的心情,似乎顺着手臂传到了自己心中。 “好像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似的。长久以来,她每天重复着相同的事,过着相同的生活。我的出现,使她打破了这种单调的日子。她是为此而感到兴奋吧。” 罗丝渐渐明白了阿姨的心情,尽管感觉还比较朦胧。 “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罗丝说道。 “一过五十,我就经常会有这种想法。”康子顿了顿,之后又叹了口气,“你妈妈虽然只活了三十几年,但她的人生却比我要充实许多……什么长命百岁,活得越久越无聊啊,尤其是空洞无物的生命……就像我这样。我真想到你妈妈墓前跟她说——姐姐,我好羡慕你啊。她把一生的经历浓缩在短暂的三十年里,人生的分量可比我这五十三岁的人生还重呢……” 罗丝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开始分析起了阿姨的心理——更年期精神上的动摇。到了五十三岁,阿姨已经很难再充实自己的人生了。无意中,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外甥女身上…… 罗丝闭上眼睛,想把这些分析统统赶出脑海。 想起见面之初阿姨和外甥女两手相握时,阿姨连连说“没事了,没事了”。 那一句简单的话,似乎让之前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了。这就是超越了理性分析的日式处理法。当时,罗丝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完全被融化在那种气氛之中。 “阿姨……” 罗丝又轻轻叫了康子一声。不然,她爱分析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必须压制这毛病。 “说真的,”罗丝闭着眼睛说,“其实我想听您批评妈妈。” “你这孩子真奇怪。为什么呢?”康子问道。 “之前见到母亲生前的一些朋友,他们都只是一个劲儿地夸妈妈。” “那是因为你妈妈很了不起。” “是吗?昨天我在汤涌温泉的时候,碰到一个叫伊泽的老先生。他也一直夸妈妈,没一点意思。” “伊泽?……汤涌温泉?” “嗯。阿姨应该也认识他吧?” “我上学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高中时,伊泽就一直很喜欢你妈妈。” “哦,是吗?” “大家都喜欢你妈妈。她总是把什么都带走,从不留下。” “她这么厉害?”罗丝睁开了眼睛。 “因为她只顾自己啊。” 罗丝终于听到了一句听似责难母亲的话。 但是阿姨立刻又补充道:“这才是真正的活法。人都应该这样。我一直都在顾忌周围的人,等明白这一点,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 罗丝感觉阿姨的手心出汗了。 翌日,罗丝和中垣乘坐下午两点十四分的特快列车第二“雷鸟号”,从金泽出发。 康子送两人到车站。 列车渐渐远去,消失。 康子突然觉得全身乏力。她自言自语道:“这大概就是虚脱吧?” 那些平日里熟悉的金泽街道,突然让她觉得无比讨厌。 “真想摆脱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 前一阵子到伊泽那里去,她嘴上是为了打听今村的消息,其实心底涌动着一股想见今村的冲动。 “可惜我和姐姐不同。我就算是离家出走,也还会回来的。说什么打破单调——也只是说说罢了。”康子很了解自己的个性。 再说,即便去见了今村,恐怕也只能留下伤心的回忆。幸好在这个节骨眼上罗丝出现了——康子的生活似乎开始有了旋律。 回孔雀堂的路上,她顺道去了一趟伊泽家。 伊泽先生卧病在床。 为了不打搅到他,康子和伊泽太太就站在门口聊了两句。 “我听说,你先生前天去了汤涌?”康子问道。 “是啊。是松崎打电话约他去的,多喝了两杯,着凉了。” 伊泽似乎没有把他和罗丝见面的事告诉妻子,不然,伊泽太太见了康子最先说的就应该是这事了。 “那可要多多保重啊。”说完,康子便离开了伊泽家。 “奇怪。” 回家的路上,康子感到疑惑。 听罗丝说,当时似乎是伊泽主动约学生去汤涌温泉的,而伊泽太太却说是受学生的邀请。 究竟是主动邀请,还是受人邀请?这可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情况。 罗丝应该不会听错。当时学生到罗丝的房间去叫伊泽吃饭时说,这次难得老师主动邀请,下次换学生回请老师之类的话。 “其实都无所谓了。” 康子把这些琐碎的烦恼抛开,她思考着更重要的事。 回到孔雀堂,康子发现信箱里有一封快件。取出来一看,信上只有收件人康子的名字,却没寄件人的地址,只在背面写了“PPP”三个字。 “好奇怪。”康子盯着那三个“P”看了一阵,再度把信封翻到正面。 “立花康子”和收件人的地址都写得方方正正的。很明显,对方不想让康子从笔迹上认出自己。 邮戳上的日期是昨天,寄信地点就在金泽市内。 店里只有两名女店员在整理账单,广川善吉父子不在。 康子在椅子上坐下,拆开信封。 这是一张没有分行线的白色信纸,开头写着“立花康子女士”几个字。和信封上的字一样,看不出任何笔锋。整封信里就只有这几个汉字,其余的都是片假名。 你了解罗丝是个怎样的女人吗?如果你还不了解,最好少和她来往。别看她长得漂亮,性格温和,但她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她会出现在你面前,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她的目标,就是你和孔雀堂。 罗丝身边的人,总会遇上灾祸。你知道吗?在神户被杀的法国女人就住在罗丝隔壁。那就是被罗丝盯上的下场。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和财产,就别再和罗丝来往了。 假如你不听忠告,迟早会遭遇不幸的,或许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 全篇都是片假名,实在难读。康子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这时,广川善吉回来了。 “善吉,你上哪儿去了?工厂吗?”康子问。 “嗯,从工厂回来时顺道去了趟电报局,发了通电报预定红豆……这次是辻原商店……”善吉弓着腰回答道。 “对了,善吉,你觉得罗丝这个人怎么样?” “我觉得对她还是多留个心眼儿吧。”善吉回答说,“她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来……我感觉她有问题。” “你就别瞎操心了。还有,收起那些无聊的小把戏。” 康子说着把信放进怀中,进了里屋。进门前,她又转过头来,对善吉说:“片假名用在打电报的时候就够了。你不觉得读起来很费劲儿吗?” 十 岁月之壁 旅行的最后一晚,罗丝在金泽的孔雀堂没睡好,所以回到神户后的第二天,她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左右才醒来。 吃完简单的早餐,罗丝收拾东西,准备到扶桑女子大学去备课。突然,她接到藤村警部补的电话。 “听学校的人说,您今天会回来,所以才打电话给您。有关鲁桑太太的案件,我们查到了一些新的情况,想跟您谈一谈……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前去拜访您?” 备课的事,倒也不着急。于是罗丝便告诉藤村警部补随时都可以。 “那么,我这就过去吧。” 十五分钟后,藤村警部补出现在罗丝的屋里。 “我们谈正事吧。” 藤村警部补开门见山地说。因为和年轻女士单独相处,他有意回避了寒暄和旅行见闻等题外话。 “我们查出,鲁桑太太和您父亲,似乎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亲密。” “是吗……”其实罗丝也隐隐猜到了。 鲁桑太太一直保留着父亲写来的信件。光凭这一点,就已经暗示了两人关系匪浅。虽然罗丝一直骗自己说那是外籍人士之间正常的交际方式,但其实她明白,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说辞罢了。 “我们已经查到令尊在信里提到的那个古泽了,他在大阪做过纤维生意。” “哦,那位古泽先生啊。” 罗丝的父亲曾在信里提到,委托古泽给鲁桑太太寻找住处。 “我们去见了古泽,也聊了很多。令尊和鲁桑太太……实在很难启齿,这个……但是古泽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令尊和鲁桑太太之间,绝对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 “也就是说,他们是恋人,对吧?”罗丝平静地说。 “好像是的。”听到罗丝自己把话说了出来,藤村警部补松了口气。 “其实关于我母亲的传闻也不少,他们也算扯平了。从那封信里来看,鲁桑太太似乎曾向父亲提过我母亲和那个北杉的关系。” “我们也找到那个北杉了。” “是吗?不愧是警察。” “此人在姬路,是个医生。据说战时,他在明石的医院里上班。” “你们去见过他了吗?” “是的……但他说和令堂只是普通朋友罢了。不过这只是北杉的一面之词,可信度还有待商榷。” “你们去找他本人,就算他和我母亲曾经有过亲密的关系,他也很难说出口吧。” “的确如此。”藤村警部补对罗丝这个外行的意见频频点头,“但这个叫北杉的医生看起来很诚实,不像会撒谎的人。” “既然连你们这些善于读心的老手都这么认为,估计也错不了吧。” “我们倒也不是单凭直觉办事。其实我们详细地调查过北杉医生,包括周围人对他的评价,他之前的经历等。我们觉得,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个正直的人。” “听你们问起我母亲的事,那位医生有什么反应吗?” “他很平静,说令堂是个可怜的人,和吉尔莫亚先生结婚也并非出于本意,夫妻生活毫无爱情可言……这么说,不会影响到您的情绪吧?” “不会,对我而言就像是在调查历史一样。” “北杉医生和令堂是同乡,老家也在金泽。他毕业于金泽医科大学。他说令堂把他当做知心人,因此经常见面。虽然我们疑心病比较重,不过对于这一点还是深信不疑的。” “说起来,我父亲的信里也提到过……母亲似乎无意隐瞒她和北杉的事。” “没错。令尊在信里也说,令堂和北杉没什么,她真心爱着的另有其人。” “那么,你们查明我母亲真心爱着的人到底是谁了吗?” “还不清楚。我们本来猜想,令堂把北杉医生看做知心朋友,或许会和他说些什么,所以试着询问了一下。可惜,令堂好像没有和他提起过任何相关的情况。” 能干的日本警方竟然至今尚未查到今村敬介的事,罗丝感觉有些意外。只要去见见伏见宽子,这事立刻就明了了。但仔细想想,警方调查的是鲁桑太太被杀的案件,所以罗丝母亲的事,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案件背景上的一个小点罢了,根本没必要调查得那么详细。 罗丝猜测,北杉医生应该对母亲和今村敬介之间的事很清楚。他之所以没告诉警察,或许是由于替患者保密的精神。虽然立花久子死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成了历史,但今村敬介还活在病床之上。 “这位北杉医生大概多大年纪呢?”罗丝问道。 “他之前说过,再过两年就六十了,所以应该是五十八吧……” “和我母亲相差四岁。” 如此看来,北杉医生、今村敬介和金泽的伊泽应该都是同一辈人。而且他们都在金泽待过,所以北杉很可能认识今村,说不定两人还是朋友。或许罗丝的母亲学生时代就已经结识北杉了。 今村长年养病,母亲和他联系,势必得通过医生。 “说不准,今村敬介住的就是北杉医生任职的那家医院呢。” “其实……”藤村警部补用手摸着下巴,说道,“我之前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告诉您的。但正如您所说,这些事都已经是历史了。令尊与鲁桑太太之间……在老一辈的留日外国人看来,这是个公开的秘密。虽然我们也尽可能慎重地展开了调查,但很遗憾,一直找不到有利的反证。” “鲁桑太太似乎是个绯闻缠身的女人。我父亲大概也是她为数不少的男友之一吧。”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警部补思考了一阵,“为了顾及令尊的名誉,我们也不便妄加评论。不过鲁桑太太对令尊似乎很特别。” “很特别?什么意思?” “嗯……鲁桑太太滥交男友的传言,是在令尊搬到东京去之后才开始传出的。对此我们作过详细的调查,应该不会有错。” “你是说,在那之前,她就只是和我父亲……?” “不错。虽然她的男女关系很复杂,但在那之前,除了和令尊以外,几乎就没有其他传闻了。既然老一辈的在日外国人都这么说,那么想来应该不会有错的。” 想到父母扭曲的夫妻生活,罗丝的心里仿佛吹过一阵冷风。 “不,鲁桑太太和爸爸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不然,爸爸也不会在妈妈死后,就立刻搬到东京去,与鲁桑太太彻底分开……”罗丝猜想着。 可是,与此同时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即两人交情之深,让罗丝的父亲不得不离开神户才能与其斩断联系。 “不过,令尊不像世间一般的薄情男子。就像信里说的那样,和鲁桑太太分手之后,甚至回到英国以后,他也经常照顾鲁桑太太。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或许藤村警部补是为了宽慰罗丝,才这么说的。 他是指父亲给鲁桑太太送钱的事。这倒使罗丝猛然想起,父亲接济鲁桑太太,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照顾曾经和自己有关的女人?对一个和自己分手之后,玩遍了男人的女人,父亲为何要如此尽职尽责? “难道鲁桑太太也和那个宪兵大尉一样,是在勒索父亲?” 或许,妻子和女友都发现了西蒙.吉尔莫亚的秘密,加上宪兵大尉岸尾常三,那就是三个人——知道同一个秘密的三个人都遭人杀害了。杀人的,应该就是被他们抓住了把柄的人…… 想到这里,罗丝不禁在心里大叫:“这不可能!” 罗丝的母亲和岸尾的死,时间上相隔不长,而鲁桑太太却是在二十多年后才被杀的。何况,即便他们三人都掌握着共同的秘密,罗丝的父亲也不可能杀害鲁桑太太——他两年前在伦敦过世了。 罗丝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凑巧呢。”藤村警部补说道。 “啊?”罗丝被藤村的话一下子拽回到了现实中。 “嗯,我是想说,您发现邻居被杀,而这个人正好和自己的父亲有关系……这不是巧合吗?” 藤村说的没错——罗丝遵照大学里的安排,在蓝桉楼住下。如果住在隔壁的鲁桑太太不来串门,又或者罗丝自己不说的话,鲁桑太太也不会知道罗丝就是西蒙.吉尔莫亚的女儿。 想来,警方对于这种少有的“巧合”,应该作过多方面的查证,或许现在还在进行着。其实只有罗丝自己明白,这真的只是因缘巧合。 之后,藤村说了一些拜托罗丝协助调查之类的话,还说警方最期待的线索是鲁桑太太的外甥,他是鲁桑太太的财产继承人,去年年底到美国去了,尚未回东京。 送走藤村,罗丝给祥顺寺打了个电话,准备把情况告诉中垣。 “中垣到京都去了。听说也没什么事,只是去散散心。”听筒里传出的声音虽然很粗,但是十分清晰。 中垣去了京都。 他到京都去,并非对驹桥和子念念不忘。自从那次在善光寺黑暗的戒坛下和罗丝拥吻之后,和子的面容就已经从他脑海中消失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的是罗丝的母亲,那个为了照顾身患重病的爱人而与生活抗争的女人。 不知不觉,中垣走到了曾经和驹桥和子一起散步的路上,或许是习惯使然吧。 四条乌丸上有一家小古董店。之前走过那里,中垣从来都不会回头多看那家店一眼,而今天,他却驻足在店门前。他想起罗丝的母亲曾经在京都一家名为下村商会的古玩店里任过职。 他走进店里,看着那些佛像、花瓶和古董壶罐。 “您要点什么?” “嗯,我就随便看看。”中垣回答说,“真是令人怀念呢……以前,我父亲也经常收集这些东西呢。” “是吗?他收集的古董多吗?” “呵呵,数量倒是不少,不过估计值不了几个钱……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带着我,在京都的古董店里四处逛……不过那都是战前的事了。” “是吗?”或许店主看出了这位客人并不是诚心想买,所以转过身去面对书桌,开始翻阅账本。 “我记得当时似乎有个名为下村商会的古玩店。”中垣故意提高声音,想让对方听见。 “哦,您说下村家啊?”店主的目光从账本上挪开,“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家店如今已经不在了吧?” “战时他们家关门了。真是可惜了,很大的店面呢。” “记得当时他们店里还有不少人帮忙呢……”中垣试探着说道。 “嗯,他们家赚了不少钱,不过战后又重新开张了。” “重开的店面在哪儿呢?” “八坂路。当年的下村如今已经分作了两家店,其中的一家由当年下村的掌柜负责,叫做文华堂,还做着古董生意。” 八坂路的文华堂很好找。 店员比中垣还年轻,自然打听不到什么。里屋的账房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看似老板娘的妇人。 账房旁边,放着一排笔筒。 中垣买了一个价值两千日元的笔筒。 “画素描时很方便。”中垣一边付钱一边说道。 “最近不少画西洋画的人会来买这东西。您也是位画家吧?”账房里的老板娘和气地问道。 “呵呵,只能算是个见习画家吧……对了,我小时候,家里人曾经带我来过这里。当时这里应该有个叫作下村商会的古董店吧?” “就是这里。” 听了老板娘的话,中垣环视了一圈。 “呵呵……”老板娘笑着拍了拍桌面,“您是不是觉得店里变窄了?其实这里只有当年下村商会的一半大小。真亏您还记得下村商会呢。” “嗯,其实当时我还小,基本上不记得了。我是因为前些日子在东京遇到了一个曾经在下村商会上过班的人,这才想起来的。” “哦?曾经在下村干过?是哪位啊?我们夫妻俩在下村商会做了很多年,您要是能说出名字来,说不定我们还记得呢。” “嗯……哦,那女的好像叫加藤。” “加藤?哦,您说的是光子啊。” “对,好像就叫加藤光子。” “她原来姓柏井,后来和附近的公司职员结了婚,就从下村辞职了……她丈夫姓加藤……光子她还好吧?” “嗯,挺好的。” “在下村商会上班的时候,她的身子骨就弱……她结婚之后,我们一直替她担心呢……她丈夫是东京的,听说后来她也搬过去了。” “她说,以前一位叫立花的人很照顾她。那个立花好像也在下村商会做过。” “立花?……她是说久子?” “听说这个立花人不错。” “呵呵……嗯,她确实挺厉害的。” 中垣从老板娘的语调里,读出了她对罗丝母亲的反感。 “听说那个立花后来嫁给了一个外国人?”中垣试着挑起话题。 “所以才说她厉害啊。”老板娘冷冰冰地说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看来,老板娘还不知道罗丝的母亲已经去世。 “加藤女士对她赞不绝口。”中垣一边察看着老板娘的脸色,一边说道。 “是吗?我倒不觉得……她和我吵过一架。” “哦?和老板娘您吗?” “那时我也是年轻气盛。我记得那是在停战后的第二年,那天正好是葵祭5。战时,所有的祭典都中止了,好不容易停战了,想到那天是葵祭,我就拿出酒,好让丈夫喝个痛快。就在那时,久子突然来了。” 据文华堂的老板娘说—— 当时立花久子跑到她家去,是为了告诉他们丰子快死了。 仓田丰子也是当年下村商会里的员工。战时,丰子在军需工厂里任职,战后工厂倒闭,丰子便没了去处。而且,她当年是离家出走的,所以也没脸回乡下老家去,只好待在一个木板屋里。她健康受损,病情恶化,危在旦夕。当时,出于同事的情谊,立花久子一直在照顾丰子。 “我只能照顾她到这里了。万一她要是真的挺不住了,还望你们为她料理后事,把她的尸骨带回她的故乡下葬吧。” 立花久子找文华堂的老板娘商量这件事,不料两人却因此吵了一架。 “外人有所不知,这个丰子曾经让我吃了多少苦头!就算她和我丈夫都是广岛N村出身的,她也不该刚离开乡下,就突然跑到我们这里来啊……总之发生了很多事。我已经受够了丰子,再不会管她的事了。见我心意已决,久子竟冲我吹胡子瞪眼的,好像要和我拼命一样。她揪住我的衣领,大声叫嚷,说我不是人。我也火了……” 虽然文华堂的老板娘没说得很清楚,但估计是这个离开广岛老家的仓田丰子和她丈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是文华堂的老板还在N村的时候,就与仓田丰子之间有过什么约定。 总之发生了很多事——这句话似乎已经隐含了这样的背景。 当时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不让麦芒。 文华堂的老板娘也毫不退让地吼了起来:“你整天嚷着说是你在照顾她,可是,让病人待在那种脏兮兮的地方,你就忍心吗?你神户的家又没被炸掉,手头也有钱,为什么不干脆把她接过去照顾?说什么照顾她,干吗不做得彻底一点!” 两人之间似乎原本就有些不睦,而这次正面冲突,使得她们从那以后就绝交了。 “大概是被我一骂良心发现了吧,后来我去木板屋看了看,结果听说那天和我吵完架,久子就把丰子接走了。丰子死的时候,久子一直守在她身边,而且后来还背着她上了车……看来我的话正中她的要害。” 老板娘得意洋洋地说。 中垣一面听着她的话,一面重新打量着她的脸。老板娘坐在账房里的时候,看起来挺温厚的,没想到和罗丝的母亲吵起架来却这么犀利。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说完,老板娘翻开收据本,开始记录数字。 她大概是觉得,对像中垣这样只买了两千日元东西的顾客,没必要说太多。 两个个性刚烈的女人,一个为了朋友义无反顾,透露着浓厚的人情味儿,另一个却尖酸刻薄——中垣突然想起了驹桥和子。 将近傍晚,中垣才回到祥顺寺。 “罗丝小姐给你打电话了。估计是想跟你约会吧。”岛田良范笑眯眯地说。 “会有什么事呢?”中垣为了掩饰,故意歪着头露出疑惑的神色,然后匆匆给蓝桉楼打了电话。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上午藤村先生来找过我……”罗丝把从藤村警部补那里听说的情况简单地转述了一遍。 “或许应该去见见这位北杉医生。有一些事情,他不愿透露给警方,但说不定会告诉你。” 说完,中垣也把自己从京都文华堂老板娘那里打听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罗丝。 中垣打电话来的时候,工人正好在罗丝的房间铺榻榻米。 通过这次旅行,罗丝开始对榻榻米感兴趣了,所以回来后就拜托学校总务处给自己的屋子也铺上榻榻米,同时也为迎接金泽来的姨妈做准备。清早起来之后,只要把棉被塞进壁橱里就行了。这样,人们就会忘记榻榻米房间其实也是睡眠场所,正如人与这个暂住的世界之间——人离去之后,曾经的一切也将会被轻易抹去。 而床这种东西却一直在表明,那里是人类睡觉的地方。即便是白天,床上没人,也依旧飘着一股人类的气息。至少,它执著于留下痕迹。 “如今,父母都已亡故,而我却还在追查他们的经历,恐怕也是西洋床的执著精神所致吧?” 罗丝的思维跳跃着。 挂断电话,还不到十分钟,藤村警部补又打来了电话。 “我们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什么人?” “她叫青山芳子,当年您住在神户时,她是您家里的女佣。” “嗯……当年神户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据说发生火灾的那天,这位青山女士把您带到她在有马的老家去了。” “哦,是吗……” 长大之后,罗丝也曾多次听人说起,当年正是因为到这位女佣的老家去玩了几天,才幸免于难的。 “这位青山女士说希望能和您见一面。” 十一 摇曳的烟 翌日清晨,青山芳子造访了蓝桉楼。 “啊,您都长这么大了。” 罗丝刚打开门,站在走廊上的芳子便欢声叫嚷了起来。 她是一位体格壮硕的中年妇人。红润的圆脸,藏青色连衣裙下粗壮的双腿,都使人感觉到她是个健康的农妇。 “我是青山芳子。”妇人一面说着,一面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罗丝,“我本姓荒木,以前在您家里帮忙。不过您可能不记得了吧。” “当时我太小,而且我记性一向都不太好……啊,快请进吧。”罗丝把对方迎进会客室里。 芳子进门时扭头看了看旁边问道:“克拉拉女士的房间就在隔壁吧?” “嗯,是的。” “真是让人吃惊呢。”芳子在沙发上坐下身,“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想不到那个和太太作对的女人,竟然就在您隔壁的屋里被人杀了。” “她们的关系,有那么糟糕吗?” “简直就是水火不容。老爷也真是的,居然会和那种女人搅到一块儿。不过老爷向来比较软弱,而克拉拉又是个很强势的女人,所以也不能完全怪他。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出,其实老爷为了这事也很头疼。” “当年,鲁桑.克拉拉经常去我们家吗?” “有时候会去……太太不在家的时候,老爷就会打电话给她,那女人就会厚颜无耻地跑到家里去。等太太回来时,她就从后门溜走。” “这么说,我母亲和鲁桑太太没见过面?” “嗯,至少没在家里见过。不过太太什么都知道。我一直偷偷告诉她呢。” 每次西蒙.吉尔莫亚把鲁桑太太叫到家里去的时候,这个忠实的女佣都会把情况报告给女主人。 “鲁桑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吧?” “这个嘛……”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她也还算漂亮,可是我觉得太太比她美多了。我真不明白老爷怎么会和那种女人……每次她一来,我就得给她端茶送水的,不知道有多讨厌。而且她整天叽里呱啦的,也不知道说的是英语还是法语。她肯定是欺负我听不懂,才敢当着我的面说太太的坏话。” “那倒不至于吧……您不是不懂英语吗?” “肯定错不了的。太太也说那个女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 “阴沟里的老鼠?” “太太不在家,她就偷偷溜进来;太太一回家,她又一溜烟地跑掉——不就像只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吗?” “说人家是阴沟里的老鼠……这话有点儿过分了吧。” “一点儿都不过分。这话拿来形容那女人,再适合不过了。” “是吗?” 芳子一直站在母亲这边,而罗丝却不禁体量起父亲来了:“或许是因为爸爸知道妈妈爱的是今村敬介。” 罗丝不清楚父亲是如何得知母亲和今村之间的事的,但父亲曾在写给鲁桑太太的信里说,他对此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父亲应该是很清楚这事的。 “您如今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芳子再次感叹起来。 “当时多亏了您,我才能够躲过那场火灾。要是我也在家的话,恐怕早就被烧死了。听说我母亲吃了安眠药睡得很沉,而我才五岁,根本就不可能一个人逃脱。我真该好好谢谢您。” “您可别这么说……”芳子连连摆手,但很明显,这句感谢对她来说很受用,“不过当时还真是危险呢。我带着小姐回乡下去了,老爷又去东京出差了。之前太太还说大家都不在家,她可以过两天清静的日子呢……谁知第二天我一回到神户就吓了一大跳。那天老爷也回来了,他抱着头,满脸痛苦,看起来好可怜。您当时一边哭,一边叫妈妈……我也……” 说着说着,芳子开始哽噎起来了。 罗丝依稀记得那天的情景。清早回家一看,只见烧焦的废墟上,还冒着缕缕白烟。白烟袅袅上升,在空中不断摇曳着,最终化作无形。那光景,连幼小的罗丝看了,也不免涌起丝丝悲伤。不,比起悲伤,还是恐惧更强烈一些,以致后来,每次梦到白烟飘散,罗丝都会出现梦魇。 “那把火,肯定是那女人放的。”芳子说。 “怎么会……” “屋子里有汽油点火的痕迹,所以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 “是吗?”罗丝对这事毫不知情。 或许一开始是不想让孩子难过才瞒着她,而等孩子长大成人了,父亲也不愿再提当年的事了。何况罗丝的父亲本就生性沉默。 “只有那个女人最可疑!战后世道混乱,警察力量薄弱,只好不了了之……说什么无凭无据,可是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纵火!要我说,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芳子越说越兴奋,罗丝不得不转换话题:“听说您现在住在三木?是在那边做生意吗?” 罗丝听藤木警部补说过,芳子如今住在三木市。 “嗯,我家是做金属批发的。自家经营,生意小,什么都得亲自动手。我有四个孩子,老大是男孩,如今已经念大学了。” 芳子开始谈她自己。她十八岁那年做了吉尔莫亚家的女佣。在那之前,她一直在有马温泉旅馆里工作。芳子到吉尔莫亚家不久,罗丝就出生了。所以,芳子还得照料襁褓中的罗丝。昭和十九年(1944年)六月,芳子被政府征召到三木市的工厂去上班。战争结束后,芳子立刻就回到了吉尔莫亚家,也就是说她只离开了一年时间。火灾发生后,西蒙.吉尔莫亚搬到了东京,芳子也回了老家,不久后就嫁人了。 芳子的家庭生活似乎很美满。每次聊到家人,她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真是忙得要死。如今请人不容易,我也整天手忙脚乱的,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 芳子说,要是她早点儿看到鲁桑太太被杀的报道,或许就会早点儿和罗丝联系了。 “那件案子发生之后,我就去旅行了,反正也不在。”罗丝安慰芳子道。 “现在的警察还真是厉害呢。调查克拉拉被杀案,居然连吉尔莫亚家以前的用人都找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查到我娘家的,后来又找到三木去。要是那会儿警察办案也能这么认真的话,早就抓住那个纵火犯了。不过总算老天有眼,杀人犯最后被人杀了,真是报应哪……” 青山芳子坚信,鲁桑太太就是当年纵火烧毁吉尔莫亚家的真凶。可是,杀害鲁桑太太的,究竟又是谁呢? 嫌疑人似乎还不少。 被害者涉嫌欺诈,骗取了不少钱财。而且,她还放高利贷,警方从她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份借钱者的名单,正在一一调查。 鲁桑太太曾经向远在伦敦的西蒙.吉尔莫亚哭穷,但事实上,据藤村警部补调查,她的私人财产多达三四千万日元。藤村自信满满地说,眼下警方正在全力展开搜查,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而青山芳子对追查凶手并没有多少兴趣。她单纯地认为,那就是“报应”。 “照我说,一定是太太泉下有知,那女人才遭到报应的。” 芳子主张的,就是灵魂复仇论。她大概是觉得,鲁桑太太遇害事件,其实是二十二年前那起纵火案导致的结果,没什么好追查的。 “我们谈点儿别的吧。”罗丝说道,“青山太太,您认识一位叫北杉的医生吗?据说他是我母亲的老乡。” “北杉医生吗?我当然记得,因为太太常给他打电话。太太当年常去医院,应该是身子不舒服吧。我也问过太太,可太太说她没什么毛病。” “那,您有没有听说过今村呢?今村敬介。他也是我母亲的朋友。” “今村?我倒没听说过。” “那,当时住在附近的伏见女士呢?” “伏见女士……啊,您说的是那个女学生啊。嗯,她经常会到家里来,跟太太学习英语。” 火灾发生那年,青山芳子二十三岁,而伏见宽子才十七岁。罗丝的母亲把自己对今村敬介的爱,以及对传统道德的反抗告诉了年轻的伏见宽子,却不曾跟青山芳子谈起过。她是在有意地选择讲述的对象。 或许罗丝的母亲认为要是这个淳朴的青山芳子听到这些,说不准会吓得目瞪口呆的。 芳子讲了很多,但都只是罗丝母亲的一个侧面罢了。 怒斥文华堂的老板娘“不是人”,将鲁桑.克拉拉斥为“阴沟里的老鼠”——母亲这种颇具战斗性的形象渐渐在罗丝心中定型。 芳子回去之后,罗丝接到了中垣的电话。中垣说已经查到北杉医生在姬路的住址,问罗丝是否打算过去拜访一下。 “我先考虑一下吧。”罗丝回答说。 “如果要去的话,我想事先给他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医生通常都很忙的。” “也是……那我晚点给你回复吧。你今天一直都在寺里吗?” “嗯,一直都在。” 挂了电话,罗丝走进榻榻米房间里,仰面躺下。 崭新的榻榻米上带着一丝青绿,她甚至能从背上感受到阳光与植物。而白色的天花板却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身下的榻榻米格格不入。想来只有那种带着木纹的板子,才适合做榻榻米房间的天花板吧,就像小诸郊外的法瑞寺和金泽的孔雀堂。 罗丝把双手绕到脑后,蜷起双腿——迷你裙的裙摆,滑到了大腿的根部。 罗丝想起了之前校长说的话——“裙子再短,也不能短过膝盖上方两厘米的地方。” 在注重传统的大学里,这就是一种规矩。 罗丝又想起那个与规矩抗争了一辈子的母亲。光凭母亲外在的表现,怕是很难了解她的真实面貌的——必须深入到母亲内心才行。那些崇拜母亲的人都不曾去深入了解母亲的内心。只有这个北杉,他是母亲的倾诉对象,或许会对母亲的心有所了解。 罗丝作好决定,爬起来给中垣打了个电话:“我想去见见北杉医生,不过我想一个人去。” “哦……” 听中垣的声音,似乎稍稍有些失落。 “你把北杉医生的住址告诉我吧,还有电话号码。我直接给他打电话。” “稍等一下。” 中垣拿来便笺,把写在上边的姬路市北杉诊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了罗丝。他是从姬路的电话号码簿上查来的,但其实只要问问藤村警部补也能查到。 罗丝立刻就给诊所打了电话。 行动之间不留任何间隙——罗丝喜欢这样的做事方式。 她一边拨动电话一边想,自己这种性格,或许也是遗传自母亲,因为父亲做事谨慎,行动沉稳缓慢。 罗丝有种癖好。她总喜欢根据父母的血统,把自己身上的特点分为日本式和西欧式。可是,“行动派”本身并非一定就源自欧洲血统,这就已经证明了这种分类之荒谬。 电话里传出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罗丝拜托对方找一下北杉医生。 “请问您是哪位?”女子问道。 “我是神户的罗丝.吉尔莫亚。您只要告诉北杉医生说我是立花久子的女儿,他就会明白的。” 过了一会儿,听筒里响起了低沉的男子嗓音:“我就是北杉……我听警察说过,知道你已经来日本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您见个面,谈谈我母亲。” “令堂的情况,我已经跟一位叫藤村的警察说过了……” “嗯,我从藤村那里大致听说了。只是,我想知道的是……我母亲……怎么说呢,我希望能够了解我母亲内心的想法。” 对方半晌没有做声。 “喂?喂?”罗丝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 好不容易,电话里再次传出声音来,只是似乎比刚才更加低沉了:“我明天要出门,去旅行几天,你要是方便,就今天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过来吧。” “好的,那我两点过去吧。”罗丝有些兴奋,低头看了看表。从北杉医生的话可以判断出,他一定知道不少母亲埋在心底的秘密。 “见面以后,我再决定是否告诉您有关的情况吧。”北杉医生说道。 坐在开往姬路的国铁特快上,罗丝感觉自己和平常似乎不同,仿佛正处在倒流的时光中,而前路一片昏暗,就像在母亲的肚子里一样。 到了姬路车站,看到姬路城亮晃晃的白墙,罗丝才惊觉自己做了一个白日梦。 北杉诊所不难找。 姬路曾经遭受了空袭,因此,即便是最古老的建筑,也不过二十年的历史。不过北杉诊所却像是明治时期的建筑,它无视现实生活带来的影响,鹤立鸡群,庄严独特。 诊所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午后休诊。 罗丝摁了门铃。 一位白衣女子来开门,并把罗丝迎进了诊所。 诊疗室和候诊室里光线充足。走到走廊上的直角处,向左一转弯,光线突然暗了下来。那气氛,和罗丝的心情一样。 会客室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外边建了一个看似仓库的屋子,使得会客室里采光更差。这屋子白天都需要照明,而此时却没有开灯。 “请稍等片刻。”说完,白衣女子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绅士走了进来。 “我就是北杉。” 说着,那位绅士在罗丝面前坐下来。他应该还不到六十岁,但几乎已经是满头白发,看起来很苍老。在此之前,罗丝从未见过谁的表情像他这样阴暗。他既没有皱眉,也没有瘪嘴,但周身缠绕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这人好可怕……”这就是罗丝对他的第一印象。她为自己到此造访感到有些后悔。 “我是罗丝.吉尔莫亚。初次见面……抱歉,百忙之中打扰您……” 罗丝好不容易才和对方点头致意,算是打了个招呼。 然而对方并没有回礼,只是盯着她的脸。 一种恐惧霎时爬上了她紧绷的心弦。随后,一股反抗的力量涌上来。 “怎能输给你!” 罗丝顶住了对方的凝视,同时也凝视着对方。渐渐地,她发现之前那种阴暗的气氛并非来自对方,而是另有发源地,而他不过是沾上了那种阴暗罢了。 “你还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北杉医生说道。 他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深沉阴郁。 “我听说,您和我母亲很熟。”罗丝说。 北杉医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丝,半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想了解你母亲的事呢?” 这虽然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问题,但北杉的声音透露着一种威严,使罗丝不敢怠慢。 罗丝本想说“因为我想了解自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话,难免使人觉得有些装腔作势。不,与其说是装腔作势,不如说是敷衍了事。 “因为我对母亲一无所知。”罗丝回答道。 “你在电话里说,想了解你母亲的内心世界?” 虽然北杉的话没有半点儿抑扬顿挫的感觉,但已经深深地浸入到了罗丝的五脏六腑之中。 “是的。”罗丝模仿着对方的语调,沉着声音回答道,“之前我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我母亲的事。只是就算把那些都串起来,也难以探究我母亲的内心世界。” 北杉医生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笑了。 罗丝吓了一跳,这种冲击,简直比第一次看到北杉冷峻的脸更强烈。 “再也没有比你母亲更单纯的人了。”北杉医生说道。 “是吗?”罗丝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你想打听那些我没告诉警察的事情,对不对?你觉得,那些事能够反映出你母亲的内心世界,是吧?” “是的。” “我没有告诉警方,你母亲的恋人是谁。” “我知道名字。”罗丝并不想触怒北杉医生。她这么急切,其实是在敦促自己。 “是吗?警方好像在怀疑我和你母亲的关系。” “那个人不是您,而是今村敬介,对吗?” “你已经知道了?” “其实我只知道他的名字。” “还在金泽的时候,曾经有三个高中生喜欢你母亲,其中之一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今村。还有一个人叫伊泽……” “伊泽先生?……之前我在金泽见过他。可是……” “你见过伊泽?哈哈,估计他不会在你面前提起这些往事……还有一个人就是我了。我是三个人中最先给你母亲写情书的。” “哦?”罗丝看着医生。 哪怕说到了浪漫的情书,北杉医生的表情也依旧和之前一样严肃。洁白的牙齿,银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异常奇怪。 “你母亲最后选择了今村。当然她有许多理由。选择恋人,原本就像一场竞选会吧。或许是不甘认输吧,我总觉得,当时我们三个各有长短,难分伯仲,你母亲也很难抉择吧……” “……” 罗丝什么也没说,两眼紧盯着对方。这种时候,眼神比言语要管用得多。 “念高中的时候,我们都相信自己有三分之一的希望……高中毕业后,应该说我的条件是最有利的,因为他们两人都到京都去念大学了,只有我留在金泽。可久子……你母亲却突然选择了今村。这让我和伊泽大吃了一惊。” 说到这里,北杉顿了顿。 “今村家破产了,父母相继去世,交不起学费,而且他自己也患了重病……你母亲对我们三人的爱原本是平等的,但是突然间失去了平衡。当时你母亲离家出走,去找今村……你明白吗?” “是同情?”罗丝深呼吸了一口,问道。 北杉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笑:“光是‘同情’两个字,无法准确诠释这种感情……在无聊的金泽,在沉闷的孔雀堂里,你母亲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这样的比喻似乎不太适合……她是想引爆自己,点燃灵魂,尽情燃烧。没错,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愿意接受她这团烈火的人,需要她存在的人,必须是没有任何羁绊、无限寂寥的人。‘寂寥’这个词,你明白吗?” “寂寥?……好像有点儿老。是寂寞的意思吗?” “寂寞而冷淡……遭遇惨淡的人。只有那样的人,才需要炽热的火球。当时你母亲的性格,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人觉得头痛。或许,她是凭借本能才找到了能够接受火球般的自己的地方。对于我和伊泽来说,这团火实在是太过炽热,太过耀眼了。那个火球最终滚落动了今村身边……应该说是恰得其所吧。” “火球滚落……”罗丝重复着北杉医生刚才的话。 “水往低处流,火球也有它自己的轨道……是它温暖了今村冰冷的心。为了守护今村,它一直不停地燃烧着。我不知道你对你母亲有何感想,不过老实说,你母亲嫁给你父亲,并不是因为爱情。或许你觉得,你父亲很可怜……” “她是为了今村先生,这一点我已经有所觉察了。”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那个火球一直燃烧着,但到了后来,光只是燃烧已经无法温暖今村了。今村的病情日渐恶化。火球开始悲鸣,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芒,甚至开始冒烟。你母亲再也无法提供鲜红的火焰了。她必须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调集热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是指钱?” “的确。从道德上来说,这种做法确实是个问题。但是,对于你母亲来说,这不过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对,只是一道算术题罢了。而且,她并没有欺骗你父亲。从一开始,她就向你父亲坦白,她有一个重病在身的情人要照料。而你父亲也答应了。” “我父亲那么爱我母亲吗?” “当然,如果不是那样深爱她,也不会和她结婚了。化作火球的女子,真的很美。她在京都时,我也曾见过她。当时我就觉得,她比之前在金泽的时候更美了。不,不是美丑的问题,而是魅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美。而你父亲,就是被她这种美所俘虏的。我听说,你母亲在京都的古玩商手下做事时,吉尔莫亚每天都会去京都,不管有事没事。” 北杉医生说话时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停顿也渐渐多起来,似乎有些累了。 罗丝不忍心让他这样一直说着。 “或许我父亲是真的很爱我母亲吧。”她说道,“可是,姑且不论道德方面的问题,这样的婚姻本身也不正常。它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纠缠不清。” “你是说鲁桑太太吧?”说着,北杉用手摸摸额头。 “我父亲爱过鲁桑太太吗?”罗丝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听你母亲起过这事……当时你母亲断言说,吉尔莫亚根本就不爱鲁桑太太……” “她这么自信?还是说,只是她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虽然你母亲不爱吉尔莫亚,但一想到吉尔莫亚所爱的或许另有其人,她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虽然有些自相矛盾,但我能够理解她这种心理。” “你母亲为这事烦恼了很久。当时,她一边向我吐苦水,一边整理头绪,最后得出了刚才我提到的那个结论。也就是说,她认为鲁桑太太和吉尔莫亚不过是工作伙伴罢了。” “当时鲁桑太太也在做和古玩有关的工作吗?” “不,不是的。你父亲的另外一个身份,好像是谍报的要员。” “啊?果然如此啊……” “你也知道吗?” “嗯,我知道父亲和马歇尔事件有关。” “因为证据不足,后来你父亲就被释放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北杉医生右手抚摸着膝盖,坐直了身子,似乎有些紧张:“罗丝小姐。” “嗯?” 听到北杉叫自己的名字,罗丝也条件反射般地端正了坐姿。这是北杉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罗丝小姐。”北杉医生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当然,有些你不必知道的事,或者说你不该知道的事,我就不说了。” “您尽管说吧,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量保持镇定的。” “是吗……”北杉看着罗丝,眼中闪烁着奇怪而温柔的光。 “是怜悯吗?”罗丝想。 而后北杉讲述的事情,对罗丝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就像罗丝之前所说,她对自己的承受能力很有自信。 北杉医生扭过头去,目光落在装饰柜上的小花瓶上。 罗丝看着他的侧脸,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暗忖:“为何他的表情总是这样阴暗?” “你已经知道,你父亲生前是英国的谍报员了吧?来日本之前,他在上海,表面上做着古董生意,暗地里却是在搞间谍活动。结婚后不久,你母亲就发现了这件事。你母亲总是很敏锐。” 北杉依旧扭着头,避开罗丝的目光,继续往下说着—— 罗丝的母亲得知丈夫是间谍,很是烦恼,便跑去明石医院找北杉倾诉。北杉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让她试着说服吉尔莫亚暗中帮助日本。 西蒙.吉尔莫亚对妻子一片痴心,所以很快就成了一名反间谍。 至于国际谍报组织后来都采取了些什么措施,北杉和罗丝的母亲自然不得而知。但是,自从西蒙.吉尔莫亚投靠日本,他与克拉拉.鲁桑就变得亲密起来了。 克拉拉.鲁桑是寡妇,或许是为生活所迫才被日本收买的吧。罗丝的母亲也曾说鲁桑是间谍,所以想来这事也不会有错。 对于马歇尔事件,罗丝的母亲不曾细说,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对那件案子也所知不多。不过马歇尔事件之后,西蒙与鲁桑太太更加亲密了。 尽管罗丝母亲一直相信丈夫对鲁桑并非真心,但内心依然不能平静。她开始憎恨丈夫,同时,对克拉拉.鲁桑也充满了敌意。 “实在很恐怖。那时,我听你母亲讲她对鲁桑太太……还有你父亲的怨恨,总感觉脊背发凉。” 北杉医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装饰柜的花瓶,仿佛把这段遥远的爱恨情仇寄托在了那只花瓶上。 母亲的烈性,远远超出了罗丝的想象。她心里明明爱着今村,却无法容忍丈夫出轨。 “怎么会这样……”罗丝垂下了脑袋。 她觉得,母亲站在一个伸手根本无法企及的地方。她原本还想象着能扑到母亲怀中去撒娇。一直以来,她追寻母亲的温暖,描绘母亲的形象,也是出于这样的愿望。但如今,她刚碰到母亲,便像触电一般,强烈地感觉到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 “感情都是双方面的。”北杉说道,“鲁桑太太似乎也讨厌你母亲。你母亲甚至说,或许有一天,她会被鲁桑太太杀掉。” “被杀掉?” “你母亲确实说过。” “有人说,当年纵火的人就是鲁桑太太。” “也有这种可能。” 罗丝本以为北杉会对此加以说明,但他却只字未提。他甚至没有问起,是谁跟罗丝说这话的。 尽管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但对罗丝而言,只要还能用语言来描述,她就会感到轻松。而沉默,只会徒增恐惧。 她感到痛苦,便再次问道:“我母亲真的这么单纯易懂吗?” “我应该已经说了吧。”北杉回答道,“她一心爱着所爱的人,也一心恨着所恨的人,没有半点儿含糊,而且感情上没有半点儿纠结扭曲。总之,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像她这么爱恨分明的人了。” 北杉一直保持着阴郁的神色,丝毫未变。难道他在谈论母亲时,就只能摆出这副表情吗?罗丝总觉得,虽然母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但北杉依旧没有忘记她,依旧对她抱着一种扭曲的情感。 她提起勇气问道:“能请您谈谈对我母亲的感觉吗?” 北杉医生的眉毛稍稍挑动了一下,看来,他对去世多年的母亲依然保持着鲜活的情意。至少,罗丝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所以,尽管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罗丝也能清楚地体察到他心中的苦恼。 “这个嘛,还是不说了吧,有些难以启齿……说到这件事,我就会觉得难以呼吸。” “可要是不追根究底,我也会感觉到窒息的。” “就这样吧。”北杉断然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母亲是个单纯易懂的人,这还不够吗?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此事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根本就是庸人自扰。我说难以呼吸,就是指这个。但是看到你穷追不舍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北杉医生越不愿意说,罗丝就越想知道。但是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罗丝也不好再强求。 曾经的恋人—— 想必母亲给北杉造成了很重的创伤。 “不只是他,连父亲也留下了毕生难以愈合的伤口。” 罗丝感觉到,母亲的形象似乎正在悄悄变化着,或许那就是母亲不轻易示人的一面吧? “难道就只能忍耐吗?” 这时,北杉开口了,仿佛是在回答罗丝心中的疑问,温柔地说道:“请不要继续打听你母亲的事了。你再怎么问,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就像一条直线,只要截取其中一段,就能看明白了。或许你是想看看,当它转弯时,是否会出现微妙的阴影。但毫无疑问,一切都是徒劳的。” 罗丝再次感觉到,对方是在怜悯自己。 “难道我就真的这么可怜吗?” 罗丝觉得难以理解。 北杉医生把罗丝送到门口,安慰似的说了一句“再见”,但却没有说“欢迎再来”。 罗丝的直觉告诉她,北杉并不是忘了说,而是故意不说。 走出医院,姬路城白色的城墙映入了罗丝的眼中。 “好奇怪啊……”她喃喃自语道。 十二 樱花 或许是去了一趟印度的缘故,中垣总觉得脑子有些混乱。 “好奇怪。” 他自己也时常这么觉得。 为了振奋精神,他一直待在风风火火的罗丝身边,并试着向她学习。这一招很有效,至少使他感觉似乎已经找回了对人生的关心。 然而这一次,罗丝却有点儿不正常了。 “真可怕……” 听到罗丝自言自语,中垣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可怕?” 罗丝不做声。 与北杉医生见面之后,她就一直这个样子,似乎什么事令她迷惑、烦恼。 虽然中垣并不是追根究底的人,但看到罗丝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便又追问道:“反间谍的事吗?” 罗丝还是不做声。 中垣无法从她的表情判断出“是”或者“不是”。或许,其实她根本就没想过反间谍的事。 不过,罗丝此行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父亲确实被日本谍报机关收买,并做了反间谍。如此看来,当年被宪兵将校岸尾常三恐吓的那个“外国人”,应该就是罗丝的父亲了。那么可以作一个简单的推理:杀害岸尾常三的会不会是罗丝的父亲?而鲁桑太太与罗丝父母之间的复杂关系,似乎已经超出了想象,想来确实有些可怕。 “火灾发生时,令尊确实不在神户哦。” 中垣极力想要打消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本想笑一下,但因为过于担心罗丝,根本挤不出笑容。 突然,罗丝开口了:“那么,在蓝桉楼杀害鲁桑太太的又是谁呢?” “目前还没法弄清呢!”中垣厉声回答道,就像在呵斥罗丝一样。 罗丝再次沉默了起来。 “她想得太多了。”中垣心想。 反间谍事件早已成为历史陈迹,而那些相关人员,大部分也都不在人世了。人际关系复杂的鲁桑太太,当然不可能再因为这件事被杀。但罗丝似乎有意把鲁桑太太的死和父母扯到一块儿了。 中垣能理解这种心理。在任何人的眼里,宇宙都是围绕着自己转动的。 中垣和罗丝是在县政府北侧的咖啡厅见面的,因为扶桑女子大学的石村校长曾经严肃地告诫过罗丝—— “英国那边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在日本,身为一名教育者,必须注意自己的私生活。所以请尽量避免有男性访客,不管是学校里还是蓝桉楼。如果非见不可的话,就请在外边见吧……另外,尽量找人少一些的地方。” 所以罗丝才在山脚下找了一家远离闹市区的安静的咖啡厅。 罗丝觉得整颗心似乎掉进了无底深渊,同时也明白中垣正伸出手,要把自己拉上来。 “中垣,放开我吧。” 这句话在她心里徘徊了很久,却始终没能说出来,因为她无法拒绝别人单纯的好意。 “妈妈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 罗丝左思右想,还是想象不出,以母亲耿直的个性会如何应对他人的好意。可惜母亲已经去了远方。 看到罗丝默不做声,中垣感到心慌。他觉得,虽然罗丝已经把拜访北杉的经过告诉自己了,但或还许保留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从没见过那样阴沉的表情。” 罗丝曾不止一次地这么说。 莫非,她也染上了北杉医生身上那种阴沉? 只是这样的猜测未免过于笼统,也不符合现实。罗丝以“姬路之行”为分界线,前后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这种转变,一定存在有某种具体的原因。 “再深入调查一下马歇尔事件!” 中垣觉得,这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因此,他又约王慎明见了一面。可惜除了之前说过的情况之外,并没有什么新发现。 “当时我被遣返回国了,所以,有关那件案子,我真的是毫不知情。”当时王慎明不耐烦地说。 “会不会是有人告密?”中垣紧追不放。 “那件事,我已经不想提了。”王慎明一脸不快。 因此,中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当年吉冈二郎——那个曾经深入调查过这件案子的报社记者身上了。 听说须磨祥顺寺的檀越6中有与B报社相关的人,所以中垣决定先找岛田良范打听一下吉冈二郎的消息。 “小事一桩,或许还能为我的小说提供素材呢。话说回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岛田良范晃动着肥硕的身子说道,因为中垣的父亲特地从信州写信来,让中垣尽快决定今后的道路。 “还不知道。”中垣回答说,“总之,先把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吧。” “当然,如果罗丝小姐的事情不弄清楚,你也没法决定自己的未来吧。哈哈……”岛田良范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大声笑道。 几天后,岛田递给中垣一张纸片,上头写着吉冈二郎的住址。听说吉冈二郎从B报社退休后回到熊本养老去了,不过受熊本某同行组织的委托,还在帮忙处理一些事务。 “他在熊本,有点儿远。要不你就约上罗丝小姐一起去?” 中垣思索片刻道:“先写封信吧……她差不多该准备上课了。” 说着中垣把小桌子拉出来,准备写信。 祥顺寺庭院里的两棵樱花,如今已经开了七成。 中垣觉得给父亲写信很难。撕了又写,写了又撕,最后只是简单地写了几句“请再等一阵子”之类的话。他重读了一遍,觉得太空,于是又加了一句:岛田给我介绍了一份播州某私立高中的教职工作,现在正在考虑。 这倒不是借口,虽然尚未敲定,但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给熊本的吉冈二郎写信,中垣也是绞尽了脑汁,毕竟他还不了解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岛田听吉冈当年的同事说,吉冈二郎曾经写过一些诗歌和小说。 中垣只能靠如此模糊的焦点来瞄准对方。 “最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中垣认为,如果想从对方口中探知消息,那么首先自己得开诚布公,以表诚意。 与此同时,罗丝也坐在书桌旁。 她正在备课。 虽然只是大学英语对话,但如果照本宣科地教一些乏味的日常用语,罗丝自己也会觉得无聊。 “最好是能找个学生们感兴趣的题目,然后以此为中心,让大家展开讨论。这样教学会比较有意思吧。” 当校长问起教学方针的时候,罗丝就是这样回答的。 此刻,她正在整理开场白。 ……有不少谈论日本的英文书,我自己也读过一些。其中我觉得最精辟的,要数美国女性社会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我在英国时已经读了一遍。这次到日本来,在去东京的旅途中,以及宾馆里,我又重新读了一遍…… 因为要装作不懂日语,所以就只能用英语讲课。她尽可能地选择一些浅显易懂的词句。 她觉得心中似乎暗藏着一个可怕的妖怪,正在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心涂黑。但是眼下,这个妖怪尚未现身,只是静静地盘踞在某一个角落。罗丝知道,它迟早会一跃而起。在那之前,她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此刻,她只想尽可能暂时忘记这个栖居于心中的魔鬼。 专心撰写讲义稿,正是逃避的方法之一。 ……按本尼迪克特的说法,西欧文化是“罪的文化”,而日本文化则是“耻的文化”。在受基督教支配的土地上,对罪恶的畏惧心理,促进了文化的发展。而日本没有强力的宗教约束,人们畏惧的是伦理道德,也就是“羞耻心”,并以此为中心形成了这种文化…… 写到这里,门铃突然响起来了。 罗丝知道是藤村警部补,也知道他来访的目的,因为是她打电话告诉警方,托运的行李到了,里面有几封父亲写的信。 除了罗丝的证词以外,警方没有其他更有力的证据,能够证明从鲁桑太太房里找到的信件确实出自罗丝的父亲之手。现在,这些物证终于千里迢迢从伦敦送来了,藤村警部补来找罗丝借信件。 “谢谢。” 他并不是怀疑罗丝的证词,只不过身为警察,还是希望能够拿到一些物证。那样,只要通过专家的鉴定,再细小的疑问也能消除。 “尽管这些东西与案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为了确认被害者的为人和经历,恐怕要暂时借用几天。我知道这些信件对您来说很珍贵,所以鉴定完毕,我们就会立刻归还的。”藤村警部补的声音不像往常那样有力。 罗丝猜想,或许是调查工作遇到瓶颈了吧。顾虑到对方的情绪,她也就没问搜查的进展。 不料,藤村却主动提起了这事:“调查遇到了麻烦了……” 他垂着眼皮,似乎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接过西蒙.吉尔莫亚亲笔信之后,他便匆匆告辞了,连背影也似乎带着一个工作受挫的男人的“羞耻心”。 罗丝再次动笔写起了讲义稿—— ……我曾经看过日本I教授的一篇文章。里面说到,他在国外乘坐火车旅行时,从包里掏出一本名为《一天五美元旅行》的旅游指南。他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封面上的字,不让坐在他对面的乘客看到。就在那时,他突然想起了本尼迪克特所说的“耻的文化”。若是美国的旅行者,恐怕就会大大方方地拿着旅游指南在街上走来走去吧。可见,日本人的羞耻心确实太强烈了,但也不是说就一定不好。毕竟,作为日本文化的核心内容,这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对大家只有一个要求。大家对其他任何事感到害羞,我都不会在意。但是,我希望能和大家来个约定,就是在练习英语会话时,大家能暂时抛开“羞耻心”……日本人说不好英语,没什么好难为情的。日语蹩脚的……就像我这样的外国人,难道大家会因为我不会日语就瞧不起我吗?对于外语学习者而言,羞耻心将不利于语言的习得。我也是因为听说日本文化的精髓是羞耻心,这才在此说明,希望大家能记住。 罗丝重读了一遍自己的讲义稿,不禁哑然失笑。 或许学生会产生疑问——I教授写的文章,想必没有英译,不懂日语的罗丝.吉尔莫亚老师又是怎么看懂的呢? 于是罗丝了些修改:我曾听朋友说,I教授…… 写完开场白,她开始着手设计教案。她用手轻触额头,思维却突然从课程计划上跑开了。 刚才藤村警部补来访的事,一直缠绕在她心头。尽管藤村说调查遇到了瓶颈,但法网依然在慢慢收缩。目标确定的那一刻,也就是盘踞在罗丝心中的妖怪一跃而起的时刻。到时,妖怪会冲破她的胸膛,而她也会倒地呻吟…… 这样的幻想令她深感不安。 她连忙拉开柜子的抽屉,拿出镇静剂,吞下两粒绿色的小药丸。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对罗丝而言,那就像是救援队接到了她发出的求救信号,立马赶到现场一样。 打来电话的人,正是中垣。 “有时间吗?一起去赏花吧?樱花马上盛开了。” 听到中垣的声音,罗丝忍不住眼角发热。自从见了北杉医生,罗丝就有些不对劲。中垣自然也觉察到了,并试着为罗丝解开心结。 “据说有些地方的樱花已经完全开了。我听山下小姐说,明天正是去诹访山公园赏花的好日子呢。”罗丝故意表现出很激动的样子。 “那我们就去诹访山公园吧。老地方,两点,怎么样?” “嗯,好。” 中垣似乎很在意扶桑女子大学校长那种为人师表的思想。可罗丝却觉得,其实没必要那么严格地去遵守校长的话。难道连和男朋友一起去赏樱花也不可以吗? 挂断电话,罗丝突然拍手叫道:“对啊,还有樱花啊!” 石村校长说过,扶桑女子大学最重视的就是情趣教育。新学年和樱花一起到来,所以,第一堂课的主题,必须是樱花才行。 “为什么日本人会如此挚爱樱花呢?”罗丝在笔记里写道。 就以这个问题为开始吧。从这个问题上能延伸出日本的人文、风土,以及其他各种问题。 罗丝甚至想采用调查问卷的方式——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是樱花吗? 或许年轻女性的喜好,已经和她们的祖先们不同了。如果真是如此,罗丝还想探究一下其中的原因。 罗丝把心思全都倾注到了备课上。如果不这么做,盘踞在心中的那个妖怪,就会再次令她心神不宁。 诹访山位于神户中心街道的最北端。进了登山口,沿着斜坡走上五分钟,就是诹访山公园的广场了。 为了纪念金星的观测者法国人扬森,广场上立着一块圆柱形的石碑。也有人认为,虽然纪念碑建在公园里,但实际上进行观测的地方,是在更高的展望台上。 金星观测纪念碑背后的小山丘上,有一块胜海舟7亲笔题写的“海军营之碑”。那是当年坂本龙马8担任教头时,为纪念幕府海军操练所而设立的石碑。 沿着小山丘绕行,很快就看到了诹访山神社。争相怒放的樱花,宛如一幅倾斜的画卷,从神社内侧一直延伸到瞭望台。坡地起伏,密密层层的樱花一簇挨着一簇,相互推搡着,堆叠着,绽放着。 这里的樱花面积不大,不是最佳的欣赏之所。因此,游客也寥寥无几。 “赏樱的地方大多都很嘈杂,这里倒是挺安静的呢。”中垣也是头一次到这里来。 “山下小姐介绍的地方挺不错的呢……蓝桉楼附近的深田池,樱花虽然有名,但听说这个时节那儿人山人海的。”罗丝抬头望着樱花说道。 “你知道‘美食胜美景’这句话吗?” “嗯……好歹我在日本待到十四岁啊。” “现在是‘美酒胜美景’了。但凡赏樱,总是免不了大醉一场。” “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樱花呢?”罗丝想起自己讲课的主题,便问道。 “当然是因为漂亮了。” “其他的花也很漂亮啊。而且,我觉得这些樱花开得太烂漫。日本人不是喜欢淡雅有韵味的东西吗?” “或许也因为它稍纵即逝吧。倏然绽放,倏然凋零。日本人欣赏的就是樱花这短暂而绚烂的生命。”中垣回答得很流畅,似乎早就料到罗丝会这样问了。 “你是说日本人没有耐心?” “是啊。日本四季分明,国土狭长,随处可见青山绿水。和连走几天都只能看到麦田或沙漠的大陆不同,日本几乎没有看不到山的地方,不是吗?这也使得日本人形成了一种无法忍受单调的性格。” “要是让日本人去沙漠走上十天的话,可能会发疯吧?” “无法忍受。至少,无法像生活在大陆上的人那样有忍耐力。” “眼前的景色稍纵即逝……嗯,如果樱花一连开十几天的话,也会让人觉得厌倦吧。” 一片花瓣轻轻飘落在罗丝的肩上。 中垣凝视着那片花瓣。只见那片淡粉色的花瓣从钴蓝色连衣裙的肩头上,沿着她的身体,轻轻滑落到她脚边。 不知为何,罗丝似乎一直把兴趣集中在樱花上。 “日本人好像特别喜欢植物。比起养猫养狗来,人们似乎更喜欢种花种草,连狭小的阳台都摆满了盆栽。而且,日本人的家徽也都以植物为主。而欧洲王室的徽章以及盾牌上,多是狮子或者老鹰等动物。” “确实如此。”中垣随声附和着。 其实,他更在意的是罗丝今天似乎话很多。 “她是想要忘记些什么……所以,只要找到合适的话题,就一直揪着不放。”中垣猜测道。 中垣觉得,虽然自己不擅辞令,但在这种时候,也不得不充当罗丝的聊天对象。 “欧洲人是游牧民族,他们习惯与动物相处。而日本人是农耕民族,每天与植物为伴,所以对植物有着更深厚的感情……” 说着说着,中垣回想起了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日子。在给学生们讲社会学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还有这样的说法……真有趣。”说着,罗丝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往上写了几笔。 中垣这才记起来,她是一名研究者。 对话中断了。 两人肩并着肩,慢步走在樱花树下。 中垣琢磨着应该和罗丝聊点儿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一边在心里寻找着话题,一边陪着罗丝漫步。 “去广岛看看吧。”罗丝突然说道。 “广岛?到底还是……” 今村就在广岛养病。中垣猜测,罗丝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今村,是为了了解母亲。 然而,罗丝推翻了中垣的猜测。她用强有力的口吻说道:“广岛是日本现代史的关键。到那里去走走,应该会对我的研究有所帮助的。” 对研究日本现代史的学者来说,原子弹爆炸地的确充满了吸引力。但是,当她说出“广岛”这两个字的时候,潜意识中应该会联想到今村吧。 “也是。”中垣回答道。 这个问题来不得半点儿含糊。 “我打算五月以后再去。”罗丝说,“这个月才开始上课,比较忙……反正也不是特别远,我想就在那边住一晚,做个短暂的旅行。你下个月有时间吗?” 罗丝觉得这样的邀请很自然,但中垣却欣喜不已。 虽然到目前为止,工作的事尚未尘埃落定,但是只过一夜,应该没什么关系。于是他回答说:“随时奉陪。” 飞舞的花瓣,停在罗丝栗色的头发上。 中垣停下脚步,说道:“花瓣落到你头发上了……” “是吗?帮我拿一下吧。” 中垣正要伸出手去,罗丝却自己靠了过去,依偎在他身上。 “你似乎有心事啊?”中垣左手环着她的腰,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 “你看出来了?”罗丝抬头看着中垣。 “从姬路回来后,你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北杉医生那里,发生什么事了?你听说什么了?” “从北杉医生那里打听到的情况,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不,你有心事……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罗丝摇头:“北杉医生的表情很阴暗,我觉得有些害怕……这事好像已经跟你说过了。” “就因为他表情阴暗?……嗯,我不信。” “难以相信吧?……其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 中垣紧贴着罗丝的脸。或许是觉得难以承受中垣炽热的目光,罗丝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抖着。 “她心里很痛苦。” 可是,她似乎并不打算向中垣倾诉内心的痛苦。或许,她的心结只能由她自己去解开,旁人无从插手。 中垣柔声问说:“我能做些什么吗?我知道你很苦恼。” 罗丝依旧闭着眼,摇摇头道:“聊点儿其他的吧?” 中垣点点头。不过罗丝闭着眼,看不到他的动作。他伸出右手,捻起落在她头发上的花瓣。但几乎就在同时,另一片花瓣又落到了她的脖颈上。 “这樱花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就爱往你身上掉呢。”他往罗丝的脖子上轻轻吹了口气。 花瓣从她的脖颈上飞走,但立刻又落到了她的肩上。 “看,它舍不得离开你呢。” 他用指尖轻轻在她的肩上掸了一下。 罗丝睁开了眼睛道:“这么执著?” “纠缠不放。” “这样的樱花是不是不够利索?” 罗丝突然提高了嗓子,声音尖得连中垣都吃了一惊。她也觉察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露出笑容。 中垣看到她僵硬的笑容,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就像中垣能猜出罗丝的心思一样,罗丝也能反射性地觉察中垣的内心,于是她哼起了《花儿哪儿去了》。 等她哼完,中垣说:“我来告诉你花儿去哪儿了吧。” “好啊……那些花儿,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是被少女给摘走了吗?” “被摘走那就没办法了。若是没被摘走,就会像这些被风吹落的花一样,化作泥土。春天的土泥。” “化作春泥……然后呢?” “然后就变成樱花树的肥料,再次孕育出新的花朵来。”中垣想起了中国清代诗人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自己化作肥料……” 听到罗丝的喃喃自语,中垣猛然打了个寒噤。因为她的母亲也是牺牲了自己,养活了爱人。她是否把母亲和樱花联想到一起了? 两人默默地走在樱花下。 有些赏花者在地上铺了塑胶布,然后躺在上面。中垣搂着罗丝的腰,从那些人身边走过。 正如中垣担心的那样,春泥的话题,让罗丝想起了她的母亲。走着走着,她突然开口说道:“去广岛之前,最好先调查一下今村具体在什么地方吧?” “嗯。” 听说今村的病情严重恶化,中垣甚至担心他能否活到下个月。 想要真正了解罗丝的母亲,今村敬介是最关键的人物。 罗丝那么渴望了解母亲,也知道今村就在广岛,按她的个性,本该立刻去见今村的。至少,在见过北杉医生之后,她应该马上展开下一步行动。但不知为何,她好像突然失去了热情。 “这也难怪。” 中垣心想,或许是因为挖掘出来的过去,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吧。 无论如何,罗丝和父亲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她早已觉察到父母之间没有爱情,却没有料到两人竟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如果非要让她选择其中的一方的话,她还是会站在父亲这边吧——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削弱她了解母亲的热情。 如果访问北杉医生的情况真如罗丝所说的那样,那么令她最受打击的就是父母失和。 “除了这一点,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尽管中垣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但他认为自己不该再继续深入她的内心。 “我让岛田去查吧。”中垣说道,“有个叫吉冈二郎的记者,对马歇尔事件很清楚,我通过岛田向B报社打听到了他的住址。” “哦?是吗?” 刚到日本的时候,听到这样的事,罗丝恐怕早就两眼放光了。而现在,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个人在熊本。我已经写信给他,请求他告诉我事件的详细情况。” “后来呢?” “我昨天才写的信,现在还没有回音。” “他要是回信了,就给我看一下吧?” “嗯,没问题……” 一个戴着黄色棒球帽的小学生活蹦乱跳地从两人身边跑过去。 “真可爱。”罗丝望着小学生的背影,目光中散发着一股热情。 “她果然刻意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情上。”中垣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十三 G的故事 三天后,岛田良范从B报社的朋友口中打听到了《万叶集》法文译者今村敬介的消息。 据说今村现在住在广岛市内的D医院里,身体极为虚弱。不知道他的详细病情,也不知道他能否会客,或者即便能会客,是否可以在他面前提起以前的爱人。 中垣给罗丝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些情况。 “谢谢。每次都麻烦你……” 或许是中垣多虑了,他感觉罗丝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客气。 翌日,祥顺寺收到了一封信。信封背面写着熊本的地址和吉冈二郎的署名。但它似乎不是普通的信封,信件也足有周刊杂志那么厚。 “居然写了这么多?” 中垣满怀期待地撕开信封。然而,里面装的并不是信件,而是一份同人杂志,封面上用宋体印着“玉石”字样,大约有一百页。 杂志名为《玉石》,容易让人联想到“玉石混淆”这个词。这样的命名似乎有些草率。 吉冈没有回信,却寄来了一份杂志——中垣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什么意思?” 他满心不解,随手翻开杂志的封面,打算浏览一下目录。结果夹在两页目录之间的一张对折的纸,倏然飘落到了他的膝头上。 中垣捡起那张纸。 那是一张信笺。中垣先看了落款处的“吉冈二郎敬上”,然后从头看了起来—— 阁下的来信,在下已经拜读,也因此得知了西蒙.吉尔莫亚之女来日本,正在深入调查那件案子,如今似乎已经接近核心。吉尔莫亚夫妇围绕此事产生争执,在下亦有所察觉,抑或说略有猜测。然在下对吉尔莫亚之女不甚了解,故不知是否该以实相告。 一年前,在下以记者生涯中经历过的最大案件——马歇尔事件的相关记录为基础,在《玉石》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G的故事》的小说。此前在下前往东京,听说了吉尔莫亚于伦敦去世的消息,便萌生了将他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现在,在下将该杂志赠与阁下,代替回信,还盼一读。虽文笔拙劣,但在下所知,尽在其中。 阁下既与吉尔莫亚之女往来密切,想必对其个性亦甚为了解。阅毕此文,望慎重斟酌,再决定是否让其了解真相。 吉冈二郎敬上 这篇《G的故事》,就刊登在那本杂志的卷首。 中垣走到书桌旁,正襟危坐,开始阅读那篇小说。由于吉冈特别交代要慎重斟酌,所以他不敢有半点儿马虎。 小说内容如下—— 听说S.G在伦敦死了。 当我从朋友那里得知这一消息时,说真的,我有点儿意外。我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算起来,G也才六十来岁,说不上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但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总之,他的经历似乎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 G平日里话不多,是个安静的绅士。不过这一点并不是使他显老的唯一原因。他所经历的一切,与常人大不相同。坚韧与脆弱,本是两个相互矛盾的词,却在他的身上同时得到了诠释。除此之外,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汇来形容G的一生。 太强或者太弱皆是极端的人性。若说他是个脆弱的人,那么他不时展现出的可怕的坚强,或许就是脆弱的极致;若说他是个坚强的人,那么在碰壁的瞬间,也就会变得脆弱易碎。这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G是一名谍报员,在英国受过特殊的训练。他在中国上海从事谍报活动多年,之后带着同样的任务,于昭和九年(1934年)到了日本。 至今我仍怀疑,所谓的“间谍”这一职业,究竟只是一项单纯的技术活,还是一项必须要有强烈的爱国心支撑才能完成的工作。 G选择从事古董生意,以掩饰其间谍的身份。他在日本收购东洋的古玩,然后转手卖给欧美的收藏家。 后来,G在日本宪兵队接受调查时,曾做过专业测试。听说测试的结果显示,他对古玩的了解和鉴定能力,甚至在那些给他做测试的专家之上。如此说来,即便只是做一名纯粹的古玩商,其能力也足以让他大获成功。 如果说最理想的伪装是全心全意去做好一件事,那么为了不着痕迹,想来G应该拼命学习了不少古玩的知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本来就对古玩感兴趣,所以才选择了古董商这一职业作为掩饰吧。 总之,G这个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放在店里的青花瓷,颜色深沉,似乎看不到底。我觉得,他也只适合做个古董商。 青花瓷虽然看上去淡雅简单,但随着光线的变化,会呈现出不同层次的色彩。同样的,G的内心,也存在着巨大的起伏。 到日本后,为了掩饰身份,他开始在神户经营古玩。不久,他感受到了强烈的光芒。就像青花瓷一般,他内心的色彩也发生了变化。 那道耀眼的光,来自一位名叫H的日本女子。 他们是在京都的一家古玩店里认识的。H是那家古玩店的店员,她有一位身患重病的爱人。为了给爱人筹措住院费,她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资助者。 H身上闪烁着特殊的光芒。 从一开始,她就对G坦白了一切。她曾经毫无隐瞒地和G说:“我想给他最好的,所以我需要钱。” G得知H的爱人是不可能痊愈了,便期盼着自己的爱和时间能够解决一切。 “咱们结婚吧。” 以此作为交换条件,G接受了H的要求。 G本以为,住院费花不了多少钱。但H为了使她的自我牺牲发挥最大的效果,就让她的爱人接受了当时最高级的治疗。花费的金额,远远超过了G的预想。 我们无从得知,英国谍报机关的预算究竟有多少,但是当时的英国财政应该相当困难,所以想来也不会多。G开古玩店的资金自然也是来自谍报机关的,不管盈亏,都必须向上级汇报。 至于G在上报各项费用时是否掺了水,怕是难以查明了。 同时,他的秘密任务被妻子H得知。作为间谍,他的伪装技术几乎瞒过了所有与他关系密切的人。但是偏偏,H就是这样一个拥有敏锐的直觉,能够看穿一切的人。 身为日本人,H曾劝说G,希望他别再继续做英国人的间谍。 G并不担心H会告发自己,因为离开了G,H就无法再给她的爱人送去住院治疗的费用了。 然而让G感到烦恼的,是金钱方面的问题。 “多亏了我的工作,你的爱人才保住了性命。” 他曾经跟妻子这样说过。但是,毕竟他也无法长年负担超额的支出。 所以,G叛变了。 不,应该说,他想到了一个增加收入的办法——做一名反间谍,成为日本谍报机关的人。 当然,上级派人一直监视着他。不过,能够接近敌国的相关人员,对于间谍来说,未尝不是获得情报的有效手段。为了不使监视者起疑,他也会偶尔从日本方面获取一些情报。总之,他巧妙地瞒过了双重间谍的身份。 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H身上,既设法为H的爱人筹措了医药费,也满足了她的爱国心。 G背叛了祖国。他的行为,究竟是因为他内心的脆弱,还是因为他内心的坚强?至今我依然难以判断。 解决了经济问题之后,G又面临着其他烦恼。 对自己的叛变毫不介意,是否就意味着坚强?——我认为不是。 当时,我从B报社的政治部转到神户分局,受宪兵队的委托,成了日本谍报机关与反间谍G之间的接头员。 对间谍而言,与当地的记者处好关系,是极为自然的,尤其对方又是专门跑政治版的记者。 因为有些问题过于专业,我就不在此详述了。简而言之,我们主要是从事情报交换的工作。 就这样,我认识了G。 我知道G被收买做反间谍的事。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种耻辱。和我见面时,他总是低着头。尤其当我数钱给他的时候,他的头就垂得更低了。 “人生就像一条遇难的小船。” 有一天和G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说了这样的话,语调很低沉。 我猜不出他这话的深意,无法立刻回应他。 他又接着说:“任谁都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支配我们的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偶然。个人的意愿根本不值一提。随波逐浪,即使风平浪静,也只能在海面上漂荡。” 这话富含深意,而且蕴涵着某些哲理。 “人生真的就难以自己把握吗?例如谈恋爱?”我问。 “人与人的邂逅,也是一种偶然吧。然而一旦爱上了,就再也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这株从偶然之根上长出来的树,会使人觉得异常辛苦。”他回答说。 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他人的耳目,我从来没有去过他家。但是,我很了解他。身为反间谍,他随时可能再次倒戈。或许他只是接到了英国方面的指令,为了方便收集情报,才故意假装背叛祖国的。因此,日本方面也从未放松过对他的监视和调查。 不过大致可以确定,他的叛变并非装出来的。而且在那次调查中,G和妻子H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明了起来。 G期盼着能够用时间解决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H的爱人日渐康复,而悲剧也由此产生了。这样说似乎有些奇怪,但对G而言,那确实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 一开始,H对G确实心存感激。但是当得知自己的丈夫是一名间谍后,她觉得自己受到的恩惠已经被抵消了,从此互不相欠。 G做英方间谍时,有一个名叫K的助手,是个法国妇人。G要倒戈,首先得说服K。 K是个美艳而风骚的寡妇。G为了瞒住自己叛变的事情,必须想办法堵住她的嘴,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她上床。因此,G假装爱上了K。 H从一开始就讨厌K,爱恨情仇,三人陷入了混战。 G为此烦恼不已。 原本对自己心怀感恩的妻子下意识地站到了和自己平等的立场上。而K的介入,又使妻子燃起了憎恶的火焰。再者,K抓住了自己的弱点后更是变本加厉。 同时,工作的事情也令他烦恼。 宪兵曾经跟我说,日本谍报机关与G之间总是不温不火,而G提供的也不是什么重大情报。宪兵命令我从G口中问出更重要的情报。具体而言,就是让他提供一些足以彻底破坏英国在日间谍网的情报。说得再直接点儿,就是让G说出他在日本的上司,交代该组织的具体情况。 “我知道你很为难,但当初已经下了决心,如果做不到,我们也会觉得很棘手的。”我对他说。 “一旦我供出了上司,任务就会被换掉。那么,我好不容易才掌握的门路也就彻底切断了。”G不愿这么做。 但是,比起将来G作为反间谍的利用价值,日本方面更注重的是设法扫清目前英国在日的间谍组织。 几天后,我对G下了最后通牒:“他们说,如果你再不说出你上司的名字,他们就要拘捕你了。” 这是宪兵的意思。 看着他苦闷的样子,我向他保证,只要供出主脑,便可保障人身安全。 “让我再考虑几天吧。”G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但是第二天,他就供出了M的名字。才一天的光景,他却已经憔悴不堪了。 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G在决定做反间谍的时候,应该已经料到今天会出现的困境。同时,他也应该比较过当前的窘境和将来可能出现的困难。 或许当时G把事情想得太单纯,对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仍掺杂着比较乐观的心态,然而事实却开始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被他出卖的M,因为害怕泄露机密,封住了自己的嘴——他从三楼的审讯室窗户里跳了下来。负责审讯的宪兵一时大意,来不及阻止——M当场死亡。 我受当局的委托,不得不接手这件案子,也因此了解了一般人无法得知的内幕。但是,M跳楼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所以,对于这起自杀案的真相,我也不敢断言。虽然我平日与宪兵将校相交甚厚,但如此机密的事情,将校对我也守口如瓶。 我曾经怀疑M其实是死于拷问,宪兵为了推卸责任才说他是自杀而死的——这在当时并非不可能。 坦率地说,一开始,我对这件事只有三分怀疑,但后来这种怀疑渐渐膨胀。如今,自杀死和拷问死,已经达到了半斤对八两的程度。 我之所以会疑心渐深,是因为我后来得知G已经成了一个恶魔。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变成恶魔的。或许在他经历了一天的思想斗争、一脸憔悴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变成恶魔了。 M遭到拘捕,G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如果不把G也抓住的话,就会引起英国谍报机关的怀疑。 以往是由我来负责G和日方的联络工作的。而G遭到日方逮捕之后,他也就不必再掩人耳目了,可以直接和宪兵沟通。 “请你们把M干掉。” 或许G曾经向日方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因为就当时的情况来看,M死了对G而言是最好不过的了。只要M为了保守秘密而死,G自然就能无罪释放了。同时,这也是永除后患的最佳方式。 就是因为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太有利于G了,我才会不自觉地想到这种可能性。但我立刻又推翻了这种猜测——我坚信G不会这样做的。 而在发现G已经变成恶魔之后,我才觉得自己当时的否定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M自杀后,G无罪释放,一名下层的中国留学生遭到遣返。 从那以后,日本谍报机关与G之间的接头员就换了别人。也正因为如此,我和G才建立了深厚的私交。 作为朋友,G邀请我去他家,我因而认识他的妻子H。 时光飞逝,一晃眼大战结束了。 不难想象,对G而言战争的结束意味着什么。 G是叛徒。叛徒必须遭到惩处——万一被人知道这件事的话。 战时,为了方便行事,G奉英国上级机关的命令,取得了日本的国籍。因此,即使当时就被证实叛国,他也会因日本国民的身份而受到保护。何况,当时两国彻底断交,英国政府也奈何不了G。 然而,G却希望能够隐瞒其反间谍的身份。 战后不久,G与英国的相关部门再次取得了联系。与此同时,他也把自己推进了一个困境,即一旦被人发现叛国,就会彻底身败名裂。 我曾经去G家拜访。说来惭愧,其实我是去要一些国外送来的救援物资的。G不在家,开门迎接我的是他的太太H。H很大方地给了我不少救援物资,却怎么也不肯接受我的钱。 “钱就不用了,不过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本以为她是要找我发牢骚,于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会客室里坐下了。 这处住宅,是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 “G要杀我。”H开门见山地说。 “怎么可能……” 我当时的反应是她八成在开玩笑,或者就是她发现G与K的事情,故意夸大其词。 然而H的话里听不出半点儿夸张,甚至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告诉我,有一次丈夫忘了锁抽屉,她从里面发现了一只装有毒药的瓶子。她长年照顾患病在身的爱人,比普通护士还要了解各类药品。 当她问起这件事,G只是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一般都会准备这类药品的。” “可能是你多虑了吧。”我安慰她道。 “如果我们夫妻像一般人家那么恩爱,也许我会相信他的话。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我们两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H确实很美,否则G也不会明知她的心另有所属,却依旧对她一往情深。 可是,面对她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窒息。不错,她实在太美了,美得没有半点儿瑕疵,使人找不到喘息的间隙。 她那生硬的措辞倒是和她很般配。 “是吗……”我随声附和了一句。 “你知道K吧?”她说,“K喜欢G。她是个单纯的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最近,她缠着G,让G和我离婚。” “不管K怎么胡搅蛮缠,你们夫妻也已经走过这么多年了,哪能说断就断……” 我想让她宽宽心,连连安慰着,而她却不是那种轻易就能被说服的女人。 “K手里攥着一张王牌……她给G施压,威胁他要把叛变的事情告诉英国那边。我手里也有王牌,不过我只是希望他和K能彻底断绝来往。我和K就像拿着相同的武器在决斗一样,准确地说是在逼迫G。” “G会受不了的……”我不禁同情起被两个女人用同样的武器紧逼不放的G来。 “你一定觉得G很可怜吧?”H仿佛一下子看穿了我。 像她这样毫无瑕疵的女人,心思也异常细腻。 “嗯,是的……”我只好承认。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折磨他,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是一场战斗,而G也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你似乎低估了G。” “低估?” “面对挑战,G绝不会轻易认输。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很简单。要么是我,要么是K……说不定,他会把我们两人都杀了。这绝不是夸大其词。我很了解G。他就像哈姆雷特一样,为自己该怎么做而烦恼上很长时间。但是,一旦下了决心,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日本收买他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这么说来……” 我想起了那个在一日之间变得憔悴不堪的G。他之后的行动,确实就像他太太所说的这样。 “他被两个女人用同样的武器逼上了绝路……他一定会想办法摆脱这样的困境的。所以我才说,他或许会杀了我。”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M跳楼自杀的事。她的话,让我对那件案子的怀疑更加深了一层。 “怎么可能……”我再次含混地说道。 “没什么不可能的。”H斩钉截铁地说,“既然已经向他发起了挑战,我自然是抱着必死的心了。我晚上睡不安稳。虽然我们分房睡,但若他真对我起了杀心,那么门锁什么的,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这件事,我还没跟别人提过。因为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你对我们夫妻的事情很清楚,所以不必说太多就能明白……如果哪天我遭遇了不测,百分之九十是G下的手……或许G会设计得十分巧妙,但务必请你仔细调查。拜托了。” 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我确信了一件事——这绝不是单纯的幻想。 “我答应你。”我诚恳地回答道,“但我希望这样的悲剧永远不会发生。” “我也是这么祈祷的。只是G为了保护自己,会变得异常可怕。或许,他此刻正在犹豫杀我还是杀K。K对这潜伏的危机一无所知,还在悠然度日。真是个笨女人哪。她整日只知道哼着小曲,逍遥自在地活到现在。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加担心自己。虽然笨女人更容易被干掉,但作为敌人,她并不可怕……如此想来,G要杀的就是我了。” 尽管谈论着这么恐怖的话题,她却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我甚至觉得,她的冷静比谈话的内容更让人毛骨悚然。 她接着说道:“或许你觉得我太冷静了,不过那也是有原因的。” 她再次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过比起惊愕,我对她的话更感兴趣,于是连忙问道:“什么原因?” “我知道,他暂时还不会对我采取行动。对G来说,目前还有一个更难缠的敌人,所以他还不会对我或者K下手。他曾经安慰我,说他打算和K撇清关系,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说服K——他也一定是这么跟K说的。K太笨了,骗她要比骗我容易得多。只要我们不出示王牌,大家就相安无事。” “那么,G最大的敌人又是谁呢?” “这个人你也认识。” “哦?” 她露出美丽的牙齿,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同样没有半点儿瑕疵。她收起笑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的确,我和那个人很熟。 她说的人,就是当年收买了G的日本宪兵将校。因为战时他曾从事谍报工作,所以战后立刻就隐姓埋名了。 “很有趣吧?当年那个宪兵,居然也拿着和我们一样的武器,只不过他要的是钱。他恐吓G,如果不给钱,就把当年的事统统抖搂给英国那边。之前G已经给过他三次钱了。若要杀人,G一定会从那个宪兵开始,而我们则紧随其后。” 见她若无其事地说出“杀人”两个字来,我不禁感到后背一阵发冷。 不久,发生了一件真正叫我从头凉到脚的事情——那个宪兵将校被人杀了。 他被人用手枪打死在神户的废墟中。 那时战争刚结束,警力薄弱,类似的事件又层出不穷,这件事就被当成走私商贩因为内讧而起的仇杀。 但我很清楚杀害宪兵的人是谁。虽然我手头没有证据,但我知道,凶手只可能是G。我很了解那个宪兵将校的经历和人际关系网,除了G,没有其他嫌疑人了。 我立刻往G家里打了电话。 G不在家里,是他太太接的电话。 “那个宪兵将校真的被杀了。” 当时我的声音异常尖锐,而H的声音却异常冷静。 “我没说错吧?……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嗯,我会留心的。但万一我遭遇了不测,请你能遵照约定,务必要把这事调查清楚。” 或许,她觉得我是记者,调查这样的事情乃是轻而易举的。 我根据自己的推理,以第一人称的口吻,为此事加上了一个结尾—— ……杀了宪兵将校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冷酷。更可怕的是,我居然没有受到任何良心的谴责。我始终觉得,像他那样傲慢、卑鄙、贪得无厌的人,活该被子弹射穿心脏。 比起所谓的良心,妻子的话反而更能鞭笞我。 “再也没有人比你更懂得保护自己了。有必要吗?” 她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每次我都会说:“当然有必要。如果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还能指望谁来保护自己?我又不像某人,有恋人保护。” 只要我这么说,她就会沉默。 曾经我用生命去爱她,而如今我却用生命去恨她。爱与恨之间,仿佛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不,或许是因爱生恨。一直以来,我都不忍去伤害她的感情,但我以为,那句话可能会伤害到她。然而事实上,她一直为自己能守护患病在床的恋人而感到骄傲,而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我。 当初爱上她的时候,我以为即便要牺牲自己,我也心甘情愿。然而,那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我自私地想要得到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其实很简单——必须活下去。 小时候,当我坐在泰晤士河畔,遥望着铺着碎石的台阶和郁郁葱葱的果园时,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有十多年没有回英国了。战争结束后,我把活着和回国联系到了一起。 我必须活着回到英国。不,应该说只有回到英国,我才能活下去——我在日本沾染了太多的污秽。 作为一个曾经从事过谍报工作的人,我深知这个世界向来赏罚分明。如果被人知道我曾经背叛祖国,这个世界又怎么会放过我?我要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必须把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彻底埋葬。 有个白痴竟然以为,只要恐吓就能从我身上套到钱财。他不明白,这不单纯只是金钱的问题。只要能活下去,我可以不择手段。M事件就是前车之鉴。 于是,我收拾了那个白痴宪兵。 妻子立刻就发现了这事是我做的,而K还不知情。 她们都用和宪兵一样的武器来逼我。妻子说,如果我不跟K撇清关系,她就把事情宣扬出去;K也逼我和妻子离婚。 “你到现在还对那个日本女人恋恋不舍?”K说,“她非但不爱你,而且还养着情人。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 “但是,她知道我的过去。如果她真的到处宣扬,无异于把我推进了地狱。” “确实很头疼。难道就没好的解决办法吗?”K嘟着下唇说。 她嘟嘴的时候,看起来像个白痴,不过让人觉得很可爱。 “除了你们俩,还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就是当年收买我的那个日本人……那个宪兵将校……” “哦,就是那个被杀掉的……幸好有人把他收拾掉了。” “其实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啊?”K倒吸了一口气,惊愕不已。 但是,她表现出来的只是吃惊,而没有任何恐惧。 妻子却不同,即使我没有亲口告诉她这件事,她也很清楚杀害宪兵将校的凶手是谁。她因此对我满怀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我。然而她似乎并不打算逃走,而是决心要和我战斗到底。 如今,知道我秘密的,只有妻子和K两个人了。妻子小心谨慎,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而K显然还不明白知道我的秘密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即便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也依旧没有觉察到身边潜伏的危险。 “我说,”K压低嗓门对我说,“反正都已经做掉一个了,做掉一个和做掉两个不是一样吗?……我是说你太太。” 最后一句话,纯粹就是画蛇添足。她似乎以为若不把话讲明,我就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正在计划做掉第二个。” “是吗……也只有这么做了。”K不住地点头。 她的迟钝让我震惊。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过,干掉第二个之后,我就会把目标转移到第三个上。 “不过这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故意皱着眉头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干掉那个宪兵将校了吗?” “你想想看,她可是我的妻子。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和她素来不睦。要是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杀的话……十个人里,起码有九个人会怀疑我。我和那个宪兵将校的关系没几个人知道,但我和我妻子,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你说呢?”我费劲地解释道。 K似乎正在脑海里整理我刚才的话,以她的智力,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清楚。片刻之后,她说:“也就是说,只要你没有嫌疑就行了,对不对?” “当然。” 我慎重地回答道,尽量不让自己的声调中透露出轻蔑的语气。或许面对她这样的笨女人,我根本就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那你不要出现在现场就好啦!”K激动地说,“只要你不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人怀疑你啦。到时只要你不在神户,或者找个远点儿的地方,比如东京啦,不就没问题了吗?” “不留在神户的话,我怎么杀她?”我说得很直白,因为不这样,她就无法理解。 “不一定要你亲自动手啊。”K兴奋地说道,肩头不住地颤动着。 “不一定要我亲自动手?” 我已经猜想到了她脑海里的全部计划,我故意反问,不过是为了配合她。 “我来动手吧!”K探身说道。 “你行吗?” “小菜一碟……你太太睡前不是都会吃安眠药吗?我可以趁她半夜睡熟的时候动手……到时候你找个借口到东京去,只要事先把钥匙交给我就行了。” “是吗?可是还有很多问题。就算我妻子睡熟了,家里也还有女佣。” “这些问题我早就想到了。”K迫不及待地说,“你给她放个假,让芳子回老家去不就行了吗?” “嗯,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我手上没有枪,杀了那个宪兵将校之后,我立刻就把枪处理掉了。否则警方只要拿子弹和手枪一对比,就会发现是我干的。” “我没打算用手枪。只有你们男人才会用那么暴力的手枪杀人。” “那么女人是怎么杀人的呢?” “放火。” “放火?” “对。趁你太太睡熟了,我就在房子周围浇上汽油,然后点火。就算没吃过安眠药,恐怕也逃不出去。汽油这东西烧得很快,等消防车赶到的时候,估计早就烧得片瓦不留了。” 我凝视着她的脸。 她一脸得意——实在很难形容。我感觉松了口气,与其说有种奇怪的悲壮感,不如说有些困惑。 “可我还有个女儿。”我说。 “哦,你说小R啊?” 直到这时,K似乎才刚想起了我那个即将满五岁的女儿。她思考了几秒钟,问道:“你很爱小R吧?” “那是当然。她可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那你就让芳子带她一起走好了,反正她平日也一直黏着芳子。” “说得也是。以前芳子也带她去过有马,还在那边住过一晚。” “那一切就很自然了。就这么定了。现在没什么问题了吧?” 恶魔的诱惑——不过K还称不上是恶魔。况且,整个事情的发展并不是K在诱惑我,而是我故意在诱惑她。 “接下来就是何时动手的问题了。”K说。 我担心她会把事情搞砸。要是我们合谋的事露馅儿的话,我就彻底完了。 “不会有事吧?” “没问题啦。”K咯咯地笑着答道。 她的笑容纯洁得像个天使。 看到她的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放心了不少。 虽然她曾经一直从事比较基层的间谍工作,但毕竟也做了不少危险的事,而且从未失手过。她能够如此顺利,原因之一就是她从不把谍报活动当成是一种工作。她只会按照别人安排好的计划去做事。如果总是纠结于意义或者效果之类的问题,心中就难免会产生疑惑,反而更容易失误。 对于杀害妻子这件事,K没有半点疑惑。她绝不会把杀人这种事放到道德角度上去思考。她会毫无顾忌地勇往直前。 还在做间谍的时候,我也从未担心过她。她行动起来敏捷得像只豹子,并且从未有过任何疏漏。 “什么时候行动?”K问。 看样子,她似乎很期待那天的到来。 “总之,等我到东京去再说吧。”我回答说,“平常没事跑去东京的话,反而会招来怀疑。反正早晚要去的,你就再等等吧。” “也是。”K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满。 “宜早不宜迟。”我暗忖道。 眼下她干劲十足,要是把事情拖得太久,说不定会使她的决心动摇。做间谍活动时,只是纯粹的工作,而这一次却与她自身的利益相关。 关于将来的事,我觉得应该提前和她说清楚才行。 “即便我妻子死了,我也不能马上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K嘟着嘴问。 “因为别人会怀疑到你头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应该能明白吧?” K用手摸着额头道:“也是。要是立刻就走到一起,确实有些让人觉得可疑。” “至少等上两年吧。”我说。 当时,我正在做与驻日美军的民政关系相关的工作,每个月都会去东京出差。 那天在东京,我特地叫了几个朋友打桥牌,制造不在场证明。我努力使自己的精神集中在眼前的输赢上。 作为一名间谍,我曾受过不少严格的训练,学会了如何舍弃情感。然而当妻子死于火灾的光景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中时,我不禁感到一阵慌乱。为了把这种想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我一心专注于牌局。 人们都说,赌博的时候,如果内心失去平静,就难以获胜。这话一点儿也没错。那天夜里,我一直都在输。 “牌局上发挥得这么糟糕,会不会也引起别人的怀疑?”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我很想打赢,但结果恰恰相反。 “别着急。”见我输得那么惨,同伴们不住地安慰我。 “我不着急。”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谁都能看出我当时的异样。 对于一名间谍而言,不露声色是极为重要的技巧。我自以为对这门技巧早已驾轻就熟,那天夜里却有些坐立不安,差点儿穿帮。 事实上,案发以后,谁都没有把我的失态和妻子的死联系到一起,是我多虑了。当时,朋友们都一门心思地关注着牌局。在他们看来,我的焦虑不过是牌局上司空见惯的情绪。 我们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凌晨三点半左右,那件案子的消息,从神户经由我出差的事务所,传到了我的住处。 听到电话铃声,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应该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是唯一一个预料到会有电话的人,同时也是受电话铃声惊吓最严重的人。 “不行,现在还不能惊慌……再不愿意也不得不面对那件事。” 铃声响起时,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拼命压抑着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大家都注视着我。必须等接完电话之后,才能表现出自己的失态。 “搞什么啊,这都几点了!”坐在电话机旁的朋友拿起电话听筒。 “G,找你的。不知道什么事,只说是从神户打来的,有急事。” “什么事呀?”说着,我偏过头。 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已经使我异常费劲了。 之后的事已经不需要演戏了——我感觉脸色好像一下子刷白了,眼前一阵眩晕,接着踉踉跄跄地倒在沙发上。 “出什么事了?” 不记得当时是谁问的,也可能不止一个人这么问。 “家里……起火了。”我痛苦地回答道。 “什么?要紧吗?您夫人和令爱没事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知是谁把水杯送到我嘴边。我闭上眼睛,感觉到有液体流进嘴里。 一股白兰地的香气。 朋友们帮我安排了回程。清早有一班飞往大阪的军用机,对方答应让我搭个便机。 “必须活下去!” 坐在飞机上,听着引擎的轰鸣,我在心底呐喊着。 在这之前,我无数次地预习过自己该有的表现——我必须扮演一个整天悲叹度日的丈夫。而实际上,正如在东京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一样,我根本就不需要演戏。 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看到妻子的尸体时,我感觉两腿发软,幸亏身侧的朋友扶着才没有倒下去——那是一具被烧得漆黑的尸体。看着那具尸体,我感觉自己的心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然后被风吹散。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唯有我自己似乎偏离了原先画好的轨迹,成为一个意外—— 首先我害怕见K。 其次,我要活下去——尽管这是我的最高原则,但思考活着这件事,却让我觉得比见K更可怕。 K来吊唁的时候,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她说了一番安慰的话,然后轻声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听到她这句话,我终于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从看到妻子遗体的那一瞬间起,我知道,活着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回国这么简单的事了。活着,变成了对自己的惩罚。不久,我带着女儿去了东京,去过自我惩罚的生活。 总有一天,我要回到泰晤士河畔去,只是归期要往后延迟一段时间。 惩罚也许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这么说,是否过于矫情? 间谍的心,永远冷如寒冰。 可是,一个背叛祖国的间谍,就像一只离群的羊,已经无法使自己继续冷酷下去。如果只是因为我策划杀害了妻子就觉得我冷酷无情,实在是大错特错。 然而,那颗寒冷彻骨的心,并没有因为这番自我安慰而变得温暖。不知何时,它已经彻底化作了灰烬。只要稍稍一动,它就会灰飞烟灭,所以我只能静静地待着,一动不动。 这一次,我在妻子面前一败涂地。然而奇怪的是,她毫无抵抗的态度,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满足。 毫无感觉—— 《G的故事》就此结束。 但是,结尾处却写着“未完”两个字。 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信笺。上边写着—— 此小说(或许不能算小说)尚未完成。在下本打算写G之后的痛苦,但写至此处,思绪已乱,不得不暂时搁笔。 虽为虚构之物,亦与真相相去无几。 在下是第四个知道G的秘密的人,但G将在下视为知己,对在下极为信任。G搬到东京之后,在下曾与他见过面。他的状况与谈吐,都使在下相信,此故事未必尽是虚构。 另外,在下还想补充一句:K后来男女关系复杂异常,与她和G相恋无果怕是有莫大的关联…… 看完《G的故事》,中垣觉得最好别让罗丝看到这些。中垣总觉得,这里边写的事情,罗丝或许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但无论如何,那也是罗丝的想象。然而要是加上这篇小说佐证,对罗丝而言会不会太残酷了?即便现在罗丝心中有许多不祥的预感,但还可以抱着一丝希冀——或许事情并非如此。 罗丝正是靠着这一丝希冀才挺到了今天。 从罗丝最近的状态来看,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局。 虽然《G的故事》也只是吉冈的想象,但如果他们二人的想象一致,不就等于证明那就是事实了吗? 中垣想着,把那本杂志塞进了包底。 十四 广岛之行 新学期开始了。之前一直闷闷不乐的罗丝终于打起了精神,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课堂上。受年轻学生们的影响,忧愁也自然而然地沉到了心底。而且,她自己也在有意识地利用这个新的环境调整状态。 前往广岛的路上,她找回了以前的开朗。 中垣总算安心了。 坐在山阳干线的列车上,她热情洋溢地和中垣解说着自己的研究课题。 “人们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谈论西洋的没落了。我觉得,西欧文明的终结点在广岛。发达的科学技术作为西欧文明的标志,最终却将这文明埋葬在了广岛。是它亲手把自己的骨头埋到那朵蘑菇云下的。我认为,这是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 罗丝引用了斯普朗格在《文化病理学》中的理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中垣在这方面几乎一窍不通,只能随声附和上两句。突然,他想起了《玉石》上那篇《G的故事》。那一夜,罗丝的父亲在东京,全神贯注于牌局的输赢——此刻的罗丝不是也在努力忘记核弹、广岛、近代史的中心以外的事情吗? 若果真如此,那实在是太可怜了。 或许她把发生在自己家里的这场悲剧,也当成了西欧文明衰落的一种现象——中垣这么想着。罗丝表现得越愉快,他的心情就越阴郁。 “作为一名宗教家,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罗丝突然问道。 中垣有些不知所措。对罗丝心存同情,使他不自觉地俯视对方。而对方却冷不防地从自己上方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把中垣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个很难呢。”中垣说了等于没说,“当然,这是一场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运用了最新的科学技术,却做出历史上最野蛮的行为。” “产业革命之后,人类崇尚科学和进步。但是,随着后来科学至上主义的幻灭,必须要有一种可以绝对信赖的东西来取代它。宗教是否能够担负起这样的重任来呢?” “这个很难呢。”中垣发现自己正在重复和刚才完全相同的话,“至少,到目前为止,宗教并没有能够担负起这重任来。在日本,僧职人员光是维持寺院的运作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这也算是一种自嘲吧。 其实,中垣没有资格用怜悯的目光去看罗丝,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可悲的人。 “这样是不对的。日本的僧侣们应该从寺院里走出来,开展一些宗教活动。”罗丝说道。 虽然罗丝指的是一般的僧侣,但中垣却觉得罗丝似乎对自己抱着一种期盼。 “还是不该回信州的寺院。” 如果回到寺院去,那么每天要么就是给人做法事,要么就是守着坟头。过去,教化也是僧侣的职责之一,而如今已经拱手让给了教育者了。 岛田良范帮忙介绍的那份高中教师的工作,从九月份的新学期开始。虽然与宗教无关,但作为宗教家,他所能开辟的最近的道路就是教育。中垣听了罗丝的这番话,觉得对于就职的事,必须认真考虑。 抵达广岛之前,罗丝就现代人的心灵受科学的影响不断变质等话题,不停地讲述着,但绝口不提今村敬介。她是希望中垣能够明白,这次广岛之行的目的并不是去见今村。同时,她也希望能够说服自己。 罗丝说想住日式的房间,所以两人选择了一家日式旅馆。说是日式,其实只有卧室里铺设了榻榻米,休息室和走廊的装饰都是西式的,反而有点儿不伦不类。 两人分别住在二楼和三楼,不过在中垣的房里一起吃晚饭。 罗丝安排好了行程—— 第一天,抵达广岛时已经是傍晚,所以罗丝打算先休息一下,再读一读有关核弹爆炸的文献;第二天在市内观光,当然,参观和平纪念资料馆是重点;第三天到广岛的近郊去逛一圈。 “后天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在乡下绕一圈。”罗丝说。 因为某些事情,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中垣从罗丝的语气中读出了她的心思。他猜测,罗丝虽然嘴上说去郊外走走,其实是想一个人去D医院找今村。 “知道了。那后天我就去宫岛看看吧。”中垣回答说。 “好啊。”罗丝翻开那本写着行程的笔记本,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最后一天……是下午的火车,那就上午去一趟D医院吧。” “啊?回去的那天去吗?” 看来中垣完全猜错了。 翌日清晨,中垣和罗丝先去了一趟比治山公园。 这座位于广岛市东的小丘陵,形似一头卧虎,相传赖山阳9便将其命名为卧虎山。站在山上的展望台俯瞰,广岛的大街小巷尽收眼底。 京桥河缓缓流淌着;小富士山静静地屹立在对面广岛湾的似岛上;宫岛的影子也若隐若现。 正好有一群游客坐观光大巴来此,导游用老套的解说词介绍着眼前的风景。 瞭望台旁边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正冈子规10的俳句: 黄莺喙前三万户 罗丝的日语能力还不错,她能读懂相当难度的近代史专业文献,只是对于文艺作品,尤其是这种凝缩的短诗,一下子还是难以理解。但只要中垣稍微给她一解说,她立刻就能明白。 “这里是一处赏樱胜地。每到春天,就会有黄莺啼鸣,而广岛就在山下……大概当时广岛只有三万多户人家吧。” “哦,明白了。黄莺喙前……然后是三万户人家的屋顶……”罗丝点了点头道。 “很美妙的感觉。” “黄莺喙前……”罗丝重复了一遍,然后压低声音说,“如今却变成了核弹之下了。” “核弹之下,六万户的人家化作了灰烬。” 当年因原子弹爆炸而死的人多达二十六万,如果加上失踪者,那就更多了。广岛付出了如此惨重的牺牲,而今成了和平的圣地—— 导游开始讲述核弹爆炸时的受害状况。 罗丝一只手摸着脸颊,俯瞰着街市。 “罗丝小姐。”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 罗丝扭头一看,竟然是蓝珀尔夫人。 “啊,居然在这里遇到您……”罗丝握着蓝珀尔夫人的手说。 东京一别之后,两人已有一个半月没见面了。 “中垣先生也还好吧?”蓝珀尔夫人向中垣也伸出了手,微笑着说。 中垣和她自从下了“乌强号”之后,就再没有见过面。 “您不如也来做一次罗丝小姐的贵人吧。” 在“乌强号”的酒吧里,她曾经这样跟中垣说。而如今,中垣和罗丝已经发展到了一起出门旅行的地步。 “就是这状态!”——看到蓝珀尔夫人的微笑,中垣觉得她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要上哪儿去?”蓝珀尔夫人问道。 “昨天刚到的。”罗丝回答说。 “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我们打算后天就回去了。” 罗丝的语调有些僵硬,而且还带着一丝颤抖。或许是因为被蓝珀尔夫人看到自己和中垣在一起,觉得有些难为情吧。 中垣觉得罗丝有点儿奇怪。 “真遗憾。”蓝珀尔夫人说道,“我今天就要离开广岛了,一会儿就去买票。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了……虽然我也挺希望能和你们同行的。” 说着,她轻轻地瞟了中垣一眼。 听她的口气,今天要离开广岛似乎只是个借口,其实她是不想当电灯泡。 蓝珀尔夫人又向罗丝询问了一下学校的情况和生活方面的事。 “托您的福,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学生们很听话,工作也比想象中要轻松。”罗丝的语气依然很僵硬。 “又不是小姑娘了,就算被人看到和男朋友约会,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吧?”中垣心想。 中垣觉得,或许是因为她一心研究近代史,如今正俯瞰着圣地广岛,不禁感慨万千,却不想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复杂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跟随着导游的引导,集体旅游的游客们纷纷离开了展望台。 “我也要走了。”蓝珀尔夫人环顾四周,说道,“我要去一趟山阴,然后到关西去。说不定我们在那儿也能碰上呢。大概得花上一个星期吧。总之,到了关西我再联系你们。” 她与罗丝和中垣握手分别,然后匆匆跟上了团体游客的队伍。但她并没有和那些游客一起乘坐大巴,而是进了一辆停在路旁等候客人的出租车。 “蓝珀尔夫人很客气。”中垣说。 “她好像很忙。”罗丝喃喃说道,“大概是到这里来松口气的吧。” “松口气?” “嗯。不过她一向都行色匆匆的。” 两人在展望台上驻足了许久,然后绕到展望台背后。 美国的“原子弹爆炸伤害调查研究所”——ABCC就在那里。这个机构把受害者当成小白鼠,只做调查,却不给予治疗,因此遭到批评。建筑的顶上,星条旗迎风招展。 罗丝在建筑前停下脚步,说道:“需要拯救的是灵魂,那些在这里投下原子弹的人的灵魂。” 两人走下比治山,乘车前往和平纪念公园。 这里是全世界祈望和平的人前来巡礼的圣地。 五月,天空清朗,群鸽翱翔。 安息吧 过去的错误将不再重复 两人站在原爆慰灵碑前,默默地祈祷。 前往原子弹爆炸圆顶屋的途中,可以看到“和平之火”。那团在数年前点燃的圣火,依旧熊熊燃烧着,并且将会一直燃烧下去,直到核武器从地球上消失为止。 “那一天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中垣的话中带着悲观。 “这就是近代史要研究的课题。不,应该说是人类能否继续生存下去的问题。” 罗丝似乎正在拼命压抑心中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 “这种强烈的热情,正是她坚持研究的原动力。”中垣想到这里,不禁感叹自己的无力与渺小。 罗丝像是在抚平内心迸发的激情,缓缓说道:“当年那个下令投原子弹的国家领袖宣称,这么做是为了拯救自己祖国的青年——那数以万计的战士的生命。为此,他们夺走三十万平民百姓、女性和孩子的生命——西欧文明只有死路一条。这种野蛮的文明,必然会灭亡……” 不远处,有一座为了抚慰被原子弹夺去生命的儿童而建的“原爆之子像”。 罗丝站在那尊双手托着纸鹤的塑像前,一动不动地仰望了许久。 原子弹爆炸圆顶屋的旁边,耸立着现代化的大楼。二十三年前化作废墟的广岛,如今已经坚强地复活了。但是,人类不应该过于依赖时间的修复,正如罗丝所说,只有改造灵魂,才是真正的救赎。 罗丝这种专心致志的态度,使作为宗教家的中垣有所感悟:“的确如此。” 说着,他用手摸了摸领带的结,不由得想到了“正襟”两个字。作为和平的巡礼,正如踏进圣地一样,他满怀虔诚。 两人转身往回走,进了和平纪念资料馆。 那是一栋宽敞的柱廊建筑,馆内陈列着各种与原子弹爆炸相关的资料。 罗丝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仔细地参观了里边的每一份资料。她拿着本子,不时做着笔记。 被炸的植物、烧焦的屋顶砖瓦、变形腐化的啤酒瓶,以及便当盒里焦黑的米饭……即使面对一幅幅活生生的烧伤照片,她也屏住呼吸仔细看着。她看了很久,似乎要把这些景象全都烙在心底,永不忘却。 中垣在心中合十祈祷,跟着罗丝在资料馆里绕了一圈。参观结束后,他只觉得疲累不堪。 离开资料馆后,罗丝也一直默不做声。或许对她而言,精神所受到的打击远远超过身体的疲劳。 “我饿了。”罗丝借着这句话,试着缓解内心的紧张。 两人在街上吃了午饭,然后前往上帜町的缩景园。 缩景园别名泉邸,曾经是旧藩主浅野家的别院。此园模仿中国的名胜西湖的构造,宛如西湖实景的缩影,故名“缩景园”。 园内有溪流、奇石、怪树以及中国式的拱形石桥。不过规模很小,无法与金泽的兼六园相提并论。而且,此处还有一些地方与兼六园不同,比如这里需要买门票。 中垣和罗丝并肩漫步于园中。 罗丝之前参观和平纪念资料馆时那种激动的心情,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了。 她蹲在池边,看着悠然游动的锦鲤。 “人类居然能够建造出这么美丽的庭园……这一定是温柔之心的产物。”罗丝说。 “用温柔之心可以建造美丽的庭园,而同样的人也能制造出原子弹。”中垣重复着罗丝的话。 “也会杀人!……”罗丝说到一半突然不吭声了,好像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中垣觉得,刚才罗丝那句“也会杀人”,不只是在说原子弹爆炸的事,也是在暗指那几起与她父母有关的杀人案。他没有说话,他知道罗丝正在极力躲避那些发生在她身边的杀戮事件——他轻轻地握住罗丝的手腕,给她打气。 “好了,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广岛并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名胜。这座二十三年前土崩瓦解的城市,即便如今已经复兴,也只不过是某种形式的“殖民地”。这座缩景园,以及广岛城,都只是废墟中重建的复制品罢了。 “看看当年的古城吧?”中垣邀请说。 广岛旧城就在缩景园的旁边。 两人才走到天守阁前,罗丝就露出了不太情愿的表情。她对参观这种用混凝土筑成的城堡毫无兴趣。 “要不咱就不进去了吧。”见罗丝默不做声,中垣说道。 罗丝点点头,俯身看着下方的壕沟。突然,她怔怔地看着那条被硕大的莲叶彻底遮蔽的濠沟。 这里也是一处高台。虽然比不上比治山,但同样可以俯视市内的景色。罗丝收回停留在莲叶上的目光,看了看广岛的街市。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资料馆里好像有个核爆炸之后的广岛模型。一个被夷为平地的焦黑的市镇模型……我正在试着把那个模型和眼前的景色重合到一起。” 两人很早就回到了旅馆,但罗丝一直待在自己的屋里低头写着东西。 或许,她是想趁着印象比较深的时候,把对圣地广岛的感觉全都写下来吧。中垣觉得,她是想借着这股热情来忘记那些血腥的案件。 晚饭时间,中垣见到了罗丝。 “明天你上哪儿去呢?”中垣问道。 既然她不打算去D医院,那么问一下她的行程安排也无妨。 “不知道。”罗丝回答说,“就是想坐着车在周围逛逛,看看日本的乡村……不需要解说,就一个人,独自去感受一下。” 中垣能理解罗丝,只是总觉得她第二天的安排中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 第二天,中垣在宫岛度过了一整天。 上学的时候,他来过一次,所以感觉并不新鲜。为了打发时间,他在严岛神社、大愿寺和红叶谷公园逛了一圈。见时间差不多了,他便回了广岛。 罗丝比他先一步回到了旅馆。 两人像往常一样在一起吃晚餐,但罗丝对自己当天的行踪只字不提,只是淡淡地发表了一句感想:“这一带好多山啊。” 翌日,两人准备上午去一趟D医院,下午坐列车回神户。 D医院在比治山公园东侧,规模很大,建筑物也很新,是广岛一流的综合性医院。 两人走到服务台询问今村敬介的病房号时,对方却反问患者是什么科。 “应该是内科吧……可能住在结核病房吧。” 因为之前没有了解过相关的情况,中垣只能猜测着回答了一句。 “请稍等。” 服务台的小个子中年男子走进身后的办公室。不一会儿,他走出来道:“是……今村……敬介先生吧?他前天过世了。” “什么?前天?” “是的。”男子带着遗憾的表情说。 中垣和罗丝对望了一眼。 前天,也就是中垣和罗丝在比治山公园、和平纪念公园和广岛市内游览的那天。 “那就算了吧。” 罗丝低声说道,但并没有表现出很失落的样子。或许,今村的死对她来说算不上打击吧,毕竟她和今村并不认识,只是听说对方是母亲的恋人罢了。 “全都死了。”走出医院,罗丝回头看了看,喃喃说道。 罗丝的父母走了,而来到日本之后,与父母关系颇厚的两个人——克拉拉.鲁桑和今村敬介也相继走了。 中垣轻轻拉住罗丝的手,似乎想要把缠在她身上的鬼怪驱走,柔声说道:“一切都结束了。” 本来两人特地留出了时间来见今村敬介,如今离回程还有一段时间。 “不如再去一趟比治山吧?反正也不远。”罗丝说道。 见罗丝很平静,中垣心中的大石头也算落了地。他想:“看样子她并没有特别想从今村那里打听到什么……至少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期待能获得北杉医生不曾提及的新信息。” 与北杉医生的会面,似乎给罗丝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使她已经对此感到满足。 罗丝走上展望台,用惜别的目光望着广岛的街市。 她是想把那具废墟的模型,和眼前的街市重合到一起吗? “重合了吗?”中垣问。 罗丝没有回头。 “我在试着把眼前这一栋栋的建筑从心里抹掉。这一切都是后来重建的……正如我妈妈一样。” “和你母亲一样?” “嗯,是啊。我心中的妈妈,不过是我随意想象出来的。而真实的妈妈,要等我把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毁掉之后才会浮现。两者不是很像吗?” “是吗……” 中垣有点后悔自己提到这个话题。 被罗丝美化了的母亲,正在一层一层剥落。如今,罗丝心中的母亲的形象,和化作废墟的广岛一样,一片荒芜。 “虽然没能见到今村,但也未尝不好。”中垣说。 “为什么?” “他走了,之前的恩恩怨怨也就一并被带走了——我觉得,不妨把这当做一个句号,让所有的都这样结束吧!” “我也很想让事情就这么结束。”罗丝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我办不到。” “为什么?” “今村死了,以前的部分可以结束了……可是鲁桑太太被杀这件事呢?这事就发生在两个月前,并不是什么往事。所以必须等一切真相大白了,这事才能算结束。” 的确,鲁桑太太的案件,依旧还历历在目。这起案件和二十多年前的案件毕竟不一样,无法轻易地埋进坟墓。 “也是。”中垣退了一步。 “今村的死……”话说一半,罗丝再次沉默起来。 她似乎是在重新思考今村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后来,中垣才觉察到,罗丝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她会突然变得脸色煞白,或者冷不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在惧怕什么;在车站附近吃午饭的时候,她叫了一份通心粉,但剩了一大半,似乎有些食不下咽。 罗丝一直心神不宁。 中垣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变化,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你怎么了?”中垣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罗丝回答道,声音却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一定有事!” 中垣很确信,可是不管怎么问,罗丝都不愿透露半个字。他没有办法,只能静静地守护着她。 回神户的车上,罗丝也和往常不一样。她似乎很害怕沉默,有时就像是着了魔一样说个不停,即使谈论的话题并没有那么有趣。 有时候刚打开话匣子,她就戛然而止,紧接着不安再次爬上她的脸颊。 “金泽的阿姨来信说,她准备到四国去旅行,顺道来神户看看。”列车驶过尾道11的时候,罗丝突然说道。 “不错啊。挺好的。” 中垣不忍拆穿罗丝伪装出来的热情,附和着说道。 “恰好妈妈的忌日也快到了……” “你母亲的忌日是……” “五月十五。” “快到了。你去扫过墓吗?” “还没有。”罗丝扭过头去,再次沉默。 “离开D医院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她在比治山公园究竟想到了什么?”中垣拼命猜测着,可是整个谜团如同裹了一层坚硬外壳,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十五 修法原 回到祥顺寺,中垣告诉岛田良范,他打算接受那份高中教师的工作。 “你终于决定啦?跟个女人似的拖拖拉拉,优柔寡断,我正打算骂你一顿呢。哈哈哈。”岛田晃动着硕大的身子,高声笑道。 就算自己有意,也还要看对方的意思。所以中垣很快就前往播州去参加校长和教务主任安排的面试。 从广岛回来之后,中垣每天忙于自己的琐事,虽然很担心罗丝,却一直没和她见面。 五月十五日上午,罗丝给中垣打了个电话。 “今天下午你有空吗?” “嗯,今天没什么事。” “昨天,金泽的阿姨来了,在我这里住了一晚上。她说今天傍晚从中突堤出发坐船去四国,所以中午先去看看我妈妈。我向大学的老师借了辆车,如果你方便的话,不如一起去吧?阿姨也想见见你呢。” “啊啊。今天正好是你母亲的忌日吧?” “呵呵,你记性真好……那,下午一点半左右,在再度山兜风路的入口附近等我们吧? 中垣无法从声音上来判断罗丝此时的表情。为了让罗丝打起精神来,他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好的。不过你开车不会有问题吧?我还是头一次坐你的车呢。” “你就放心吧,我开车绝对安全。呵呵……” 听到罗丝的笑声,中垣安心了不少。 “哦?要和她出去兜风?” 中垣刚挂断电话,就听岛田在一旁挖苦道。 “算是吧。”中垣回答道。 “真是可惜了,我还打算约你一起去京都呢。” “谢了。你也听到了,我已经有约了,下次有机会再去吧。” “机会倒是有,只是今天是葵祭。” “哦,你说祭典啊……” “嗯,不过你在京都的时候应该已经看过了,所以也无所谓。” 看来岛田说想约中垣去京都并非空话。 上午,中垣给父亲写了封信。 他告诉父亲,已经见过校长和教务主任了,事情也已谈妥,九月开学后就能上任,并且最近打算回一趟信州。 再度山兜风路的入口,位于移民中心的西边。 移民中心在战前叫移民收容所。当时,政府把前往南美的移民们暂时安排在这里,并举办短期的讲座,介绍南美的情况。那是一栋黄色的建筑物。如今神户港已经不再是移民集散地了,所以整栋大楼显得格外冷清。 中垣提前几分钟到了那里。一点三十分,罗丝开着车准时到达了。 罗丝的阿姨立花康子打开后座的车门,亲切地招呼道:“好久不见了,中垣先生。” 立花康子的脸上带着笑容,对待中垣就像对待亲人一样。 中垣有些惶恐地进了车。 “正好一点三十分吧?”罗丝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得意地说。 “我本来还以为要老半天呢。”中垣故意调侃道。 罗丝的状态看起来比自己预想的要活泼,但他还是刻意制造轻松的气氛,希望她能再放松一些。 车子绕过移民中心向右行驶着,拐过前方的急转弯,突然一头扎进了隧道里。穿过小隧道,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山林景色。从灰尘飞扬的街镇到鲜绿的山里,不过两三分钟的光景。 兜风道是昭和初期建成的,有些年头了,加上去年在水灾中受损,路况不是很好。但罗丝的驾驶技术确实不错,弯道虽多,她都巧妙地绕过了。 沿路的松树很多都枯萎了,就算每年用直升机撒药,也无法遏制猖獗的虫害。杜鹃花开了,鲜艳的粉色花朵散布在松树之间,填补着路边的空缺。 从兜风道入口到修法原,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只要看到左侧大龙寺的朱漆山门,就表示即将抵达修法原。 大龙寺是由和气清麻吕12建造的,与弘法大师13有着很深的渊源。相传弘法大师在入唐前和归朝后,曾经两次到此参拜。“再度山”这名字,就是起源于弘法两度到访的故事。 神户人往往把“修法原”的读音发成“盐原”。那里有一个开阔的池塘,赤松环绕,池水澄清。往前走几百米,就能看到外国人公墓入口处的铁栅栏。 一直以来,罗丝对母亲都怀着强烈的孺慕之情,可是到日本两个月了才第一次来给母亲扫墓,说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外国人公墓曾经是对外开放的,但因为到修法原来的游客会坐在墓石上吃便当、休息,后来大门就上锁了。只有事先跟管理员联系才可进入墓园。 墓园很大,罗丝不知道母亲的墓在哪儿,只好请管理员帮忙带路。 “麻烦您了。”罗丝对管理员说道。 “没什么。”管理人回答道。 教堂前方有一座天使的雕像,双翼伸展,遮住了树枝。这是一座纪念碑,是为了纪念“一战”时从神户出征战死的十九名外国人而建立的。天使像的底座上,刻着十九名战士的名字。 神户的外国人公墓本来在春日野,是再度山的兜风道建成以后才迁到修法原的。这座纪念碑,也是那个时候移过来的。 罗丝站在纪念碑前,仔细看了看那十九名士兵的名字。 “全都是英国人和法国人,难道就没有在日德国人战死吗?……只纪念战胜国一方的殉难将士,未免有点悲哀。”罗丝喃喃说道。 这里埋葬着很多客死异乡的人们,最早的墓是一八六八年死于堺镇事件的法国水兵的。 另外,还有一些和罗丝母亲一样的日本人也长眠于此。同样,也有一些外国人被拒于外国人公墓之外,最终不得不埋骨于日本寺庙,例如当年开发六甲山的英国人团队。 人各有命。 明媚的阳光温暖着翠绿的草坪,初夏的清风不时拂面而来。走在墓园里,丝毫感觉不到阴郁。 “就像一座令人心旷神怡的公园。” 微风撩起头发——中垣轻轻摁了摁凌乱的头发,想起了信州那阴森凝重的寺院。 排列整齐的十字架仿佛也在生长着。虽然是用石头做的,却没有冰冷的感觉。 “就是这里了。”管理员停下了脚步。 墓石上端呈弧形,十字架下刻着“HISAKO GILMORE”。墓前还有一束花。 “那我就先告辞了。”管理人说着转身离去。 罗丝把手里的花放在先前那束花的旁边。两束都是玫瑰。罗丝的花束里大多都是白玫瑰和黄玫瑰,只有一朵红玫瑰;而另一束花却全都是红玫瑰。 立花康子蹲下身,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对她来说,这是已逝青春的余韵。轻轻的呼唤之中,夹杂着对姐姐的悼念,和对自己那未能再次燃烧的青春的惋惜。 康子拿着念珠,双手合十。 罗丝看了看母亲名字下边镌刻的墓志铭。周围的墓志铭大多是用拉丁语写的,而母亲的墓志铭却是用英语写的—— Many dawns shall break when we have ceasd to be. “不像碑文。”罗丝道。 中垣也凑过去读着。碑文的大意是:当我们逝去,将有无数黎明到来。中垣对基督教的习俗不甚了解,所以无从置喙。他只是觉得,这碑文对于祈祷灵魂安息似乎不太合适,因为其中似乎隐藏着对尘世的眷恋。说它哀伤,分明又给人一种鲜活生动的感觉。 康子合掌跪在姐姐墓前诵经,过了许久才起身,然后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我总算来给姐姐扫墓了。” 面对十多岁时便与自己分开来的姐姐的坟墓,年过半百的康子仍免不了涌现出少女般的感伤。 罗丝也在墓前跪下。 她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默默合掌。 这种祈祷方式并不完全是基督教的——或许是因为罗丝顾虑到母亲是日本人吧。 不一会儿,她就站起来了。 中垣和康子对望了一眼,都有点意外。他们本以为,罗丝会跪很久。 罗丝与阿姨差异这么大,难道是因为世代隔阂? 中垣很了解罗丝的性格,他觉得这不只是年龄的差距,其中或许还包含着某个他尚未察觉的谜团。 他紧跟着罗丝,也在墓前跪下,双手合十。他从小就在寺院中长大,这种事再熟悉不过了。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些别扭。 “你不诵经吗?”罗丝说道。 “是啊,中垣先生不是住在寺院里吗?不如就诵一段吧。”罗丝的阿姨也在一旁说道,“姐姐要是泉下有知,也会开心的。在这个到处都是十字架的草坪上……”康子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里和她想象的墓地完全不同——太过明亮,而且不够湿润。 “住在这种地方,姐姐一定很久没有听人诵经了。”康子心想。 中垣开始念诵《般若心经》。在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句时,他感觉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刻地理解过这句经文。 等中垣诵经完毕,康子看着两束花说道:“是不是因为事先打了电话,管理员给我们准备了花?” “看来是个好人呢。”中垣说道。 他记得曾在报上看到过,说死者家属都很感激外国人墓地的管理员。有些死者家属后来回国去了,但管理人仍会仔细打扫墓地,并不时把有关的情况告诉在海外的遗族。 “中垣先生,说起来可能有些不敬,如今日本很多寺院都很现实,如果没有布施,就放着寺院墓地不管……中垣先生应该不会这么做吧?”康子说道。 “他还没决定回不回寺里去呢。”罗丝插嘴道。 “啊,也是啊。”康子笑着说,“听说您打算到学校里去当老师,是吧?” “嗯。” 从康子的话里,中垣知道她一定找罗丝打听过自己的情况,感觉有些不自在。 “刚才池塘那边有船。”罗丝突然改变了话题,“中垣,你能带我阿姨去划船吗?” “划船?嗯,行啊……”中垣不知道罗丝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去找一下管理员,刚才忘了谢谢他替我们准备花,顺便也问一下管理费。阿姨就暂时拜托你了。” 中垣接受了罗丝的解释。 这座二十三年前的坟墓,如今崭新依旧,多亏平日照管得好。 “我知道了。你去吧,我来陪阿姨。”中垣说道。 “可能要花点时间。父亲只告诉我母亲的墓在神户的外国人公墓里,但从没跟我提起过是怎么管理的……现在看来,照顾得这么周到,还多亏了管理员呢。” “是啊,墓碑擦得锃亮呢。” “我有点担心,不知道费用怎么算,也不知道父亲生前是怎么交代的……至少,父亲过世之后,我什么都没做。” “是应该去问问清楚。”康子说,“香火钱也要处理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好了。” “谢谢阿姨。妈妈的事,我自己能处理。” “是吗?真的长大了呢。”康子眯起了眼睛。 “那我先过去了。”罗丝朝管理员的房子走去。 中垣和罗丝的阿姨走出公墓,向池塘走去。 因为是工作日,游人不多,两人很快就坐上了船。 “好多年没划过船了。”康子看着中垣划桨的手,叹了口气。 “您很少坐船吗?”中垣找不到其他话题,只好接着说道。 “战后这还是第一次划船呢。当然了,战时也没有机会……上次划船,还是大姑娘的时候呢。” 康子年轻的时候,除了对今村敬介淡淡的思恋之外,再没有过任何浪漫的经历了。 “不知她当年是否也和今村敬介划过船呢……”中垣心想。 如果有,那么祭拜过当年的情敌之后,她现在一定还沉浸在微带苦涩的回忆中。 “不知罗丝有没有跟她提起今村的死讯……” 如果有,那么应该也会使康子风平浪静的人生再掀波澜吧。 “要是有孩子的话,说不定也会出来划船。”康子说道。 中垣能感觉到康子那颗寂寞的心——年过五十的她开始羡慕姐姐那短暂而充实的人生。 连船也很少划——或许正是这种太过平淡的人生,让她心中涌起了难以宣泄的感情。 如果就这样静静地划着船,恐怕康子会一直沉溺在感伤中。于是,中垣刻意用桨拍打了一下水面。 “中垣先生,罗丝打算在日本定居吗?”康子突然问道。 大概是因为她看到水面上泛起的白浪,心情有所变化吧。 “我也不清楚……”中垣含混地说。 “她没跟你说过这些吗?” “没有……可能她自己也没有过多地考虑将来的事吧。” “这样啊……”康子再次沉默。 池塘很大,不过就算划到中央,还是可以看到岸上的人影。只是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却依旧看不到身穿灰衣的罗丝。 中垣把船靠近岸边,沿着池塘缓缓绕了一圈,然而还是没有罗丝。 需要聊这么久吗? “还真慢哪,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康子有些焦躁起来。 “可能有太多的事要谈吧。”中垣接过话道。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罗丝在赤松下冲着他们招手。 中垣把船划过去。 岸边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打羽毛球,不时传来欢呼声。 “阿姨!”罗丝叫道。 刚下船,康子便半带责问地对迎上前来的罗丝说道:“怎么聊了这么久?” “我和管理员商量了一下怎么处理妈妈的遗骨。”罗丝一脸歉意地说道。 “遗骨?” “嗯,妈妈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了。爸爸的墓地远在英国……” 没等罗丝说完,康子接过话茬儿道:“今村的墓地在广岛。” 中垣突然觉得,眼前这两人之间,就像刚才自己用船桨搅起的池水一样,泛着白浪,不停地翻腾。 周围一片安静。 那对打羽毛球的年轻人似乎也累了,正坐在长椅上休息。 “她果然已经知道今村死了。” 中垣不知道康子是听罗丝说的,还是从伊泽那里打听到的,不过都无所谓了。罗丝只说和管理员谈了关于遗骨的问题,但绝口不提具体说了什么,他无法猜透罗丝的心思。她是准备将遗骨带回英国去吗?或者是准备采取什么办法,比如火化,然后撒在今村的坟墓周围? 罗丝的脸色很难看。 中垣明白不可贸然问起这事,只能等被船桨划破的水面恢复宁静。 三人沿着再度山深处的公路兜了一会儿风,然后到教育植物园里休息。一路上,三人兴致也不高,只拣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打发着时光。 “我夹在你们年轻人中间是不是不太合适?不如你们去兜风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在教育植物园里,康子说道。 “阿姨,您说什么呢?您可是今天的嘉宾啊。”罗丝硬生生地挤出个笑容来,可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中垣知道,罗丝正在拼命压抑内心的情绪。 “难道这次来给母亲扫墓,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中垣猜测着。 但罗丝跪在墓前的时候还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 车子离开再度山,驶向中突堤。中垣坐在后座,感觉罗丝驾车的动作似乎比前往再度山的时候要僵硬很多。 开往四国的船还要二十分钟才会起航。 送阿姨上船后,罗丝对中垣说道:“我去把车还给人家。” 她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吧?中垣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于是打了一辆出租车。 罗丝看着中垣坐出租车远去,然后走进公用电话亭。 拿起话筒之前,她先用手摸了摸额头,叹了口气。满身的疲惫,仿佛在一瞬间发泄出来了。 她用颤抖的指尖拨动电话的转盘。 号码是110…… 中垣在三宫下了出租车,漫无目的地走在地下街拥挤的人群中。 从深山的寂静一下子到城市的喧嚣——他想尝试一下这种极端的环境转变。 疯狂——虽然有些晦暗不明,但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疯狂的气息。 把这感觉传递给他的,不是一起划船的康子,而是罗丝!就算走在嘈杂的人群中,中垣也无法摆脱这晦暗不明的疯狂气息。 吃过晚饭,中垣回到了祥顺寺。 十五分钟后,岛田良范也从京都回来了。他走进了中垣的房间嚷道:“葵祭真没意思,除了累还是累。恐怕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我已经老啦。” 岛田盘腿坐下,一会儿左右晃动着脑袋,一会儿上下耸动着肩膀。 “怎么,看葵祭都能看得腰酸背痛啊?”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言,但“葵祭”两个字却让中垣猛然想起了什么。 “葵祭……有什么问题吗?” 他暗暗问自己,总觉得似乎和罗丝身边的案子有关系。 葵祭——京都——古玩店…… 中垣顺着记忆一路挖掘下去。当想起八坂路的文华堂时,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脸色的变化。 文华堂老板娘的那番话,在他的脑海里重现。他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和罗丝说过。 罗丝的母亲立花久子,就是在葵祭那天和文华堂的老板娘大吵了一架。 “想到那天是葵祭,我就拿出酒,好让丈夫喝个痛快。就在那时,久子突然来了……” 老板娘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之后她又说:“后来我去木板屋看了看,结果听说那天和我吵完架,久子就把丰子接走了……” 当年,罗丝的母亲背着病重的仓田丰子乘车回去了。那是停战第二年的葵祭——五月十五日,这不正是吉尔莫亚家发生火灾的那一天吗? 按理说,那天夜里,仓田丰子应该就在吉尔莫亚家里。她怎么样了?从来没有人提起烧死了两个人。 中垣开始感到不安。 那种疯狂的气息,似乎就要真相大白了。 “你怎么了?”连岛田这么粗枝大叶的人,都觉察到中垣不对劲了。 “不,没什么。有点累了,不太舒服……不碍事。” “哦?跟女朋友在一起还觉得累,你这家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虽然中垣知道岛田是关心自己,但还是想把他撵走:“抱歉,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什么?”岛田的脸色也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隔壁屋里电话响了,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好吧,成全你,我出去。”岛田拖着沉重的脚步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中垣顾不得这些,脑子里翻腾着。 “当时,仓田丰子已经奄奄一息,家里发生了火灾,她根本不可能逃出去。离开木板屋时,还是罗丝的母亲背着她的……” 虽然说起来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但既然当时只发现了一具尸体,那么照理说,那具尸体应该是仓田丰子的。 那天,吉尔莫亚出差在外,而五岁的罗丝被女佣带到乡下去了,也就是说没有人看到吉尔莫亚太太带了一个女人回家。 虽然文华堂的老板娘知道这件事,但直到二十三年后中垣到访,她才得知立花久子的死讯。或许当年有过相关报道,可惜文华堂的老板娘没有看到,所以也就没有人向警方报告这件事。 何况,那具尸体被烧得焦黑,不论是谁,都会以为那是因服用安眠药而未能逃走的吉尔莫亚太太。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时罗丝的母亲没有死! 中垣的膝盖开始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岛田良范猛地冲进了屋里嚷道:“喂,电话,警察打来的!” “嗯?警察?” 中垣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进隔壁屋里。他拿起话筒,自报了姓名。 话筒那边传来沉重的声音,如同铅水一样灌进中垣的耳朵里:“您认识蓝珀尔夫人吗?听说她和您乘同一条船来日本的。” “认识。”中垣回答道。 “她死了,是自杀的。我们在她的笔记本里找到了一位英国女教师的住址。我们已经和那位女教师联系了,得知您也认识蓝珀尔夫人……我们想麻烦您帮忙确认死者的身份,所以劳烦您来K医院一趟……嗯,吉尔莫亚老师已经过来了。 “我这就过去。” 中垣当场瘫坐在地上,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十六 黎明 白色的布,盖在蓝珀尔夫人的脸上。 “确实是蓝珀尔夫人。”罗丝的话清晰明了。 但为了以防万一,警方让中垣照道也前来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因此尸体还没有放进冰库。 光从尸体看就可以判定出死因,何况死者还留下了遗书,所以无须再做司法解剖——医生和警察正在讨论这件事。 原先看护尸体的警察有事暂时离开了房间,只剩下罗丝一个人面对着蓝珀尔夫人的尸体。 她轻轻撩起白布,再次凝视着蓝珀尔夫人的脸,低声叫了一声:“妈妈……” 其实,当时听中垣说了仓田丰子的事之后,她就开始怀疑母亲还活着了。 备课的时候,她查阅了一些日本的风俗,在《百科全书》中看到一条介绍——葵祭本于旧历四月中旬的酉日举行,现改为公历五月十五日。 看到这段文字时,她猛然想起这天不仅是母亲的忌日,也是母亲将病重的朋友接到家里的日子。 两件事重叠的瞬间,一道可怕的闪电从她心头掠过。她回想起当时拜访北杉医生的情景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北杉医生的态度那么奇怪了。 “他一定也知道妈妈还活着吧?” 北杉医生那低沉而厚重的声音,化作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深深钻进罗丝心里—— “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看到你穷追不舍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当然,有些你不必知道的事,或者说你不该知道的事,我就不说了。” …… “不该知道的事”,莫非指的就是母亲还活着这件事? “难道我就真的这么可怜吗?” 罗丝想起了走出北杉诊所时的感觉——当时,北杉医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不管是谁,只要知道立花久子还活着,大概都会用这样的目光来看罗丝吧。 罗丝曾以为,如果母亲还活着,而且人在日本的话,一定会来找这个女儿的。 鲁桑太太的案子发生后,罗丝.吉尔莫亚的名字和那篇报道一起出现在各大报纸上,等于把她在日本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可是,罗丝再三寻找,仍未能在身边找到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妇人。 “难道是蓝珀尔夫人?” 中垣曾告诉她,在“乌强号”上的时候,蓝珀尔夫人特地叮嘱中垣——“您不如也来做一次罗丝小姐的贵人吧,让她的这份向往有个着落。” 因此罗丝才开始怀疑蓝珀尔夫人。这种叮嘱超出了一般的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多管闲事,但如果是自己的亲人说的,那么也就合情合理了。 罗丝越想越烦恼。 她一直闷闷不乐,让中垣担心不已。 她也试着把心思都集中到备课上,想要努力忘掉烦恼。但这件事对她而言就像鱼鲠在喉。 可是,她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死于二十三年前那场事故的不是自己的母亲。 “调查一下仓田丰子吧。” 罗丝下定决心后,独自一人前往京都八坂路的文华堂。 中垣说,文华堂的老板和仓田丰子是老乡。 那天站在柜台里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应该是老板。罗丝买了一只精致的丹波烧壶,随口问道:“您是京都人吗?” “我一直住在京都,不过其实我是广岛人。”男子回答说。 “哦?是吗?我有个朋友也是广岛的……你家在广岛市内吗?” “不是,我老家在N村。” “离广岛市远吗?” “坐公交车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吧。” 和中垣去广岛旅行的第三天,她说要单独去乡下走走,其实就是去了N村。不过罗丝在去N村的前一天就已经知道蓝珀尔夫人是自己的母亲了。因为那天在比治山公园,他们遇到了蓝珀尔夫人。 罗丝知道母亲一定会守在今村敬介身边——今村住在广岛的D医院里,而蓝珀尔夫人出现在广岛的比治山公园——罗丝立刻明白了这样的巧合意味着什么。 正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罗丝当时才会全身僵硬。 照理说,蓝珀尔夫人与两人久别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她却没聊几句就找借口匆匆离开了。 罗丝明白,蓝珀尔夫人是为了歇口气,才到比治山公园去的。 “她必须尽快赶回那个命在旦夕的病人身边去。” 答案似乎已经揭晓了,但罗丝翌日还是独自去了N村,在村公所查阅了户口册。 罗丝在除籍簿里找到了仓田丰子的户籍。据记录,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仓田丰子和外国人结婚了,因而丧失了日本国籍。吉尔莫亚家发生火灾之后,仓田丰子的户籍也没有因其死亡而注销。 一天后,罗丝就在D医院里得知了今村敬介的死讯。 罗丝从未见过今村,而且听说他本就康复无望,所以对今村的死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惊。一开始,她心头只划过一种平淡的感慨——“妈妈的恋人死了。” 从D医院出发,再次前往比治山公园的时候,她重新思考了一下今村的死。 “今村死了……” 话说到一半,她沉默了,之后一直处于害怕担忧中——母亲能够活到今天,都是为了今村敬介;如今今村死了,那么母亲…… 罗丝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打破了内心的平静。 蓝珀尔夫人说,她准备绕过山阴到关西去,其实也只是个借口。 罗丝本想回D医院打听一下今村的告别仪式的相关事宜,不过她也知道蓝珀尔夫人未必会出现在今村的葬礼上。 “如果妈妈真的打算那么做,那么临死之前,她应该会再见我一面的。” 罗丝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了广岛。 回到神户以后,她每天都在焦躁中度过,连看报纸都是提心吊胆的。每次看到“自杀”两个字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她坚信蓝珀尔夫人会来见自己,可是一直杳无音讯。没多久,金泽的阿姨来神户,在罗丝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修法原的外国人公墓。 “说不定妈妈今天会来找我。” 因为今天是代替母亲死去的仓田丰子的忌日。如果蓝珀尔夫人——也就是罗丝的母亲打算自杀的话,应该会选择这一天。 “那么坚强的妈妈,又怎么会自杀呢?”罗丝安慰着自己。 然而,这个希望就像一层薄薄的膜,很快就被撕破了。 或许母亲得知今村病入膏肓,从美国赶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自杀的打算。 罗丝猜测杀害鲁桑太太的凶手就是自己的母亲。除了二十三年前险遭毒手的母亲,还有谁会杀鲁桑太太呢? 这些年,母亲不止一次回日本来,如果要杀仇敌鲁桑太太的话,应该有很多机会。这一次,她终于杀掉了鲁桑太太——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决定要自杀? 之前罗丝一直在担心,要是蓝珀尔夫人早上到蓝桉楼去,和妹妹康子碰面的话,一切就都穿帮了。 “如果要来,应该会事先打个电话吧。到时候就让她傍晚再来吧。”尽管罗丝拼命安慰自己,还是忐忑不安。 看到墓前放着的红玫瑰,她心中一惊——“妈妈来过了!” 不过阿姨说的也不无道理,可能真的是管理员接到电话后准备的,所以罗丝才打算去找管理员确认,而且最好中垣和阿姨都不在场。于是扫完墓,她找了个借口把中垣和阿姨支开了,独自一人去找管理员。 她见到管理员,先道了声谢,然后问道:“墓前的花,是您准备的吗?” “没有啊,不是我……”管理员一脸惊讶。 “果然……”罗丝突然觉得心跳加快,连身子也跟着开始颤抖,几乎竭尽了全力才问出一句话来,“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吗?” “嗯……”管理员偏着脑袋想了想道,“今天只有一位女士来过公墓。” “什么时候?”罗丝屏住呼吸问道。 “就在你们来之前不久,前后也就相差十来分钟吧。或许她还在附近呢。” “谢谢……” 罗丝已经没心情去聊有关尸骨的事了。她小跑着,穿行在林立的白色十字架之间。 如果蓝珀尔夫人只早到了十分钟,那么应该是看到罗丝他们以后刻意躲起来的。或许当时她就躲在树后,眼睁睁地看着罗丝她们跪拜亡者。 如果只有罗丝一个人,或许蓝珀尔夫人会露面。但是当时妹妹康子也在场,如果贸然出现,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妈妈,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罗丝一边在心里呐喊着,一边向树林走去。果然,她看到前方的野漆树下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十米左右的时候,野漆树下的女子站起身来,朝着罗丝挥了挥手。 女子脸上洋溢着笑容——正是蓝珀尔夫人。 “呀?这不是罗丝吗?”蓝珀尔夫人先开口,“我听说这里的风景不错,过来看看。还真巧呢,在广岛的时候也是……我今天刚到神户,正想着晚上给你打电话呢。” 罗丝走到了蓝珀尔夫人跟前。 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觉得胸口发胀,神经刺痛,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妈妈……”罗丝颤抖的双唇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蓝珀尔夫人睁大了眼睛,凝视了罗丝好一会儿,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渐渐发红。 “你已经知道了?” 蓝珀尔夫人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罗丝默默地点了点头。 “坐下聊吧。我感觉有点累。”蓝珀尔夫人声音嘶哑,说完跌坐在地上。 罗丝在蓝珀尔夫人的身旁坐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蓝珀尔夫人问。 “樱花盛开的时候。”罗丝说着,轻轻抚摩着母亲的手。 从广岛回来后,她就一直在想象与母亲重逢的场面。她想和母亲说的话太多了,感觉有些混乱。反而是这样轻轻的接触,更能表达她内心的思恋。 “是吗?” 蓝珀尔夫人扭动了一下身体,看着罗丝的脸,点了点头。 “在广岛遇到你的第二天,我就去N村调查了一下户口。” 罗丝曾在心里一遍遍预习这句话,对她而言,说出这句话就像履行了一项程序。 “是吗?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让自己也好受些。跟你解释这些真的很痛苦。” 蓝珀尔夫人轻轻握着罗丝的手。 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奇妙的情感。或许不能说是情感,而是一种超越了理性、散发着原始气息的东西,是骨肉血亲之间的碰触。 真实的母亲——自罗丝记事起,那就是个遥不可及的名词。 此刻,罗丝仿佛置身于与世隔绝的圣境之中。虽然只是平凡的交流,但对她而言,一切恍如梦中。 “在广岛和你见面后,我去了D医院,得知今村先生走了……所以一直很担心妈妈。” 能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连罗丝自己也没有想到。 “担心我什么?”蓝珀尔夫人问。 “今村先生走了,妈妈,那个……我担心妈妈会想不开。” “呵呵。”蓝珀尔夫人放在罗丝手背上的手动了动,笑道,“你还担心这种事?” “不过我想,如果妈妈真的做傻事……肯定会来见见我的。” “嗯,你看,我们不是在这里见面了吗?刚才,我看到你去扫墓了。也好,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至于你说的傻事,妈妈已经做了。” “妈妈?” “我吃药了。” “妈妈!”罗丝紧紧盯着母亲的脸。 蓝珀尔夫人像是在抗拒罗丝的目光,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听说他时日无多,我便决定回日本来。如果他走了,我也差不多了,真的差不多了。之前为了见你一面,我先去了一趟英国。谁知阴差阳错,你却先我一步到日本来了。多亏了你的大学同学,我才打听到你这次旅行的中介公司。听说你会在香港乘坐‘乌强号’,所以我也预约了‘乌强号’,然后坐飞机赶了过去。” “妈妈做这些安排,都是为了见我?”罗丝说着,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 “是啊。”蓝珀尔夫人点点头,睁开眼睛,“在船上和你聊了很多。我担心一个老太婆整天缠着你,会让你讨厌,所以就稍微克制了一下……听说你打算回日本调查亡母的事,我就有些慌了。因为我知道,在日本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妈妈不忍心看到你梦想破灭……你是个好孩子,妈妈只想保护你。” “妈妈……”罗丝低声呼唤着,生怕不这么做就会崩溃。 “没关系,药力不会那么快发作。”蓝珀尔夫人静静地说道,“我一直希望能死在日本。要是他走了,我活着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蓝珀尔,他已经七十六岁了……不过其实我比他要可怜多了……在‘乌强号’上和你聊过之后,我重新燃起了生存的欲望。既然可以为他活到今天,为什么不能为可爱的罗丝活下去呢?……或许这也是对尘世的一种眷恋吧。” “妈妈,你别死!”罗丝紧紧攥住母亲的手腕。 “已经晚了。” “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蓝珀尔夫人轻轻抚摸着罗丝的手背,“眷恋……应该彻底斩断。我向来把什么事都分得清清楚楚的,不喜欢拖泥带水。” “可是……” 泪水流进罗丝嘴里,咸咸的,使她想起了血的味道。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啊。希望能在这么可爱的女儿心中留下美好的形象,这也是一种眷恋吧……得知你住在蓝桉楼……我查到这件事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克拉拉.鲁桑也住在那里,而且就在你隔壁……你应该知道我和克拉拉之间的事吧?” “知道。”罗丝咬着嘴唇说道。 “她肯定会跟你说我的坏话,甚至可能会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诽谤我……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不能让她在我女儿面前胡说八道,所以采取了行动……” 罗丝早已泪流满面,而蓝珀尔夫人直到这时,发红的眼睛里才流出泪水来。 “我只是不想让她破坏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她接着说道,“谁知到头来,却让你永远留下了血腥的回忆。这真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可她当年对妈妈……”罗丝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是啊。” 蓝珀尔夫人声音很低沉,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妈妈不是在为自己报仇吗?” “报仇?嗯,这么想倒也不错,至少能让我感觉轻松一点……不过那女人确实做得太过分了。罗丝,你既然已经去过N村了,那应该也听说丰子的事了吧?” “嗯,那天,妈妈把她带到了家里……” “谁告诉你的?” “京都文华堂的老板娘。她丈夫就是以前下村商会的掌柜。” “哦,她啊?她也很过分……呵呵,经我一说,好像所有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呢。你妈妈真会计较啊!那个女人的丈夫把丰子……算了,这事就不提了。总之,那天夜里,丰子的病情突然恶化。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就算打急救电话,医生也不会来……我准备收拾一下就开车送丰子去医院,却听到了奇怪的响动。偷偷一看,竟然发现克拉拉正在泼洒汽油……那么重的东西,她一个人是没法搬来的,一定是事先就放在家里的。” “妈妈,别说了!”罗丝扭动着身子,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我也不想提,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真相。这也是妈妈最让人头痛的地方吧。” “好吧,我听。”罗丝闭上眼,暗暗想到,“我和妈妈真的很像。” 两人都不喜欢半途而废,而况,母亲即将离开,就算再不情愿,自己也必须听下去。 克拉拉.鲁桑有家里的钥匙,汽油早就放在家里了——这些都在向罗丝传达一个信息——父亲是共犯。 对罗丝而言,这样的推论未免过于苦涩。 “我没有抛弃丰子,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一直看着克拉拉……当时她走到后门,把纸揉成一团,然后用火柴点燃……她把着火的纸团往后门一扔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我本打算背上丰子逃走的,可我发现,她已经不会动了。丰子已经死了……火势很快蔓延开来,根本没有时间犹豫。虽然我有些不忍心,但要是带上她,恐怕两人都会葬身火海吧。” “我知道,我知道……”罗丝反复说着这句话。 “接下来的事,我也一并告诉你吧。” “嗯,我会认真听的……只是,妈妈,你还好吗?” “药还得再过二十分钟才会发作。” “妈妈……”罗丝几近悲鸣地喊道。 “就算现在上车,我也撑不到神户了。不过,要是在这里把话说完,时间还是很宽裕的。” “……” “当时我什么都不想,只顾着逃命……我只想到他身边去。我认识那家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所以就决定先到他那里去。” “是北杉医生?” “嗯?你认识北杉医生?” “嗯,我见过他。” “真厉害,什么都让你查到了……北杉医生跟你说过火灾之后的事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后来我就假扮仓田丰子,这还是北杉医生的主意。” “北杉医生?” “是啊。当时北杉医生还是单身,就住在废墟上的木板屋里。我在他那里一直哭到天亮。那时真是的,瞧我,又哭了……当时我很害怕,彻底六神无主了。第二天,北杉医生去看了家里的情况,回来后告诉我,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误把丰子的尸体当成我的了。我和丰子年纪、身材都差不多,而且丰子还穿着我的衣服,也难怪别人会弄错。北杉医生说,既然他们希望我死,不如干脆将计就计,这样反而更安全。” 说到这里,蓝珀尔夫人喘了口气。 她累了。 “为什么不报警,告发鲁桑太太呢?” 罗丝的语调中没有半点责难的意思。她只是想让蓝珀尔夫人稍微休息一下。 “我不想。”蓝珀尔夫人回答说,“因为会把你爸爸也卷进来的。虽然我不爱他,但还有你啊。” “我?” “那只是原因之一。其实当时我已经身心俱疲了,如果死了,也就没什么烦心事了。当初我去接丰子的时候,只说我是她朋友,并没有提自己的名字……权衡利弊,我就接受了北杉医生的建议,干脆假扮成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也是为我的安危考虑。” 听了蓝珀尔夫人的话,罗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北杉医生满脸阴沉,并总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久子.吉尔莫亚摇身一变,成为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作为“共犯”,想必有所愧疚。 “他也是在替妈妈着想啊。”罗丝为北杉医生辩解起来。 “是啊。我本以为所有的恩怨可以画上句号了,可惜我还是太天真了。” “为什么?” “当时我什么都没带,真的是一无所有。如果孑然一身,倒也无所谓,可……”蓝珀尔夫人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是给今村先生治病,需要很多钱吧?”罗丝说。 “嗯。”蓝珀尔夫人低声说道,“我必须去上班。可是,一个已死的人,怎么能大摇大摆地出门呢?至少,我不能在熟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所以,我就去了东京。当时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哎,如今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当时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妈妈很没用吧?……后来我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人很好,也有钱,只不过年龄稍大了些……我重新审视和你爸爸的婚姻,觉得如果能嫁给蓝珀尔,不但可以自由地用钱,还可以搬到美国去,不必冒充一个半死的人,整天担惊受怕。” “我知道。”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罗丝的喉咙上,最后化作了一阵哭泣,迸发出来。 罗丝把脸埋在母亲的两腿之间,大声哭起来。 “不哭,不哭……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蓝珀尔夫人轻抚着罗丝的背说道。 罗丝的肩头不停地抽搐着,她在拼命忍住泪水。 “罗丝,好孩子。好了,不哭。看,妈妈不是挺好的吗?” 蓝珀尔夫人抱住罗丝的肩头,扶起她瘫软的身体。 罗丝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嗯”了一声。 “来,站起来。” 五月的绿,娇嫩欲滴,但罗丝知道,这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紧紧抱住母亲。 蓝珀尔夫人轻轻挽住她的腰,说道:“我们走吧。我本想在这里结束一切的,不过现在我想换个地方……死在坟墓堆里,感觉就像在为自己挖坟墓,还真有点不合适呢。” 罗丝看着母亲的侧脸,心想:“好坚强的表情。” 然而,这种坚强之中,也暗藏着一丝脆弱。 母亲的人生之所以会变得如此坎坷,正是因为在无数强韧的纤维中还夹杂着几缕脆弱的纤维。先是与父亲结婚,后来嫁给蓝珀尔,这一切都发生在那几缕脆弱的纤维断裂的地方——罗丝无意间想到了这些。 “为了在你心中留下完美的印象,我做了很多事,现在我都告诉你吧,你有权利知道。” 罗丝依偎着母亲,边走边想:“五岁的时候,我就被尚在人世的母亲抛弃了。说起来,我也是她那种脆弱的牺牲品。” “你认识加藤光子吧?”蓝珀尔夫人问道。 “嗯?”罗丝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就是之前去东京的宾馆找你的那个人。” “哦,她说她当年和妈妈一起在下村商会工作……” “我以前在下村商会工作的时候,确实有个叫柏井光子的同事,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姓加藤的男子。不过,你见到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加藤光子本人。” “不是加藤光子?” “你见到的,只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是我偶然间遇见的。她叫山本,口才很好……是我拜托山本,请她冒名顶替加藤光子去见你的。” “为什么?” “说来惭愧,我拜托山本在你面前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当然,我没有告诉山本我就是你母亲。我当时只是跟她说,我有一个过世的朋友,她的女儿很想了解自己母亲生前的事。对她而言,别人的话,或许比我的话更有说服力,毕竟我是她母亲生前的知己。然后,我花了大半天时间交代了许多往事。” “原来是这样……” 罗丝记得,在东京的宾馆里听那个叫加藤光子的妇人讲述时,心里总有一种原地踏步的焦躁感。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了——不管多么优秀的保险推销员,要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事情说成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并让对方感动,实在很难。难怪她说了一大堆赞美之词,却无法描绘出一个鲜活的人物来。 罗丝和蓝珀尔夫人走出外国人公墓,绕到墓地背后。 罗丝看了看表。 她一直很在意时间。 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走向终结。 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吗?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放心。”蓝珀尔夫人接着说道,“虽然山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有一个人知道。我最后去见了一个熟人,把人家吓得半死。也难怪,对他来说,看到我就像看到鬼。” “……” “他就是伊泽,我在金泽时和他关系很好。” “伊泽先生?我见过他。是在金泽的汤涌温泉旅馆偶然碰到的……他说他在旅客登记簿上看到我的名字,就给我打了电话。” 罗丝说得很快,几乎是争分夺秒。 “那不是偶然碰到……是我恳求他这么做的。” “嗯?”罗丝停下了脚步。 “山本毕竟不认识我,说再多褒扬的话,也很难使人产生共鸣……你听了山本的话之后有什么感觉?” “嗯,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所以我去恳求伊泽。知道你要去金泽,我就抢先一步赶了过去,因为在那之前我去了一趟小诸。” “小诸?” “嗯。我找到中垣家的法瑞寺……听说你们买了两张‘白鹰’的特快车票。你和中垣到达金泽车站的时候,其实我早就在那里了。你们预定旅馆的时候,我就在你们身后。当然,当时我乔装打扮了一下……所以我知道你们准备入住汤涌温泉旅馆。” “是吗?我没有发现。” “我查到了伊泽的电话。我知道北杉医生有个妹妹,我就假装是他的妹妹,给伊泽打了电话。我说北杉有话要我当面转告他。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特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声音……我本想把他约到兼六园去的,但担心和你们碰上,所以,就把地点定在室生犀星的文学碑前边。伊泽一看到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拼命跟他解释……” “拼命解释……” 罗丝重复着蓝珀尔夫人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罗丝只觉得一阵眩晕。 “真的是拼了命解释呢。”蓝珀尔夫人说,“你去金泽,应该会去见我妹妹。康子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我无法想象她会对你说些什么。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伊泽能在你面前帮我说说话。伊泽虽然铁着脸,但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面对母亲这种执著,罗丝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坚强与脆弱,罗丝的母亲就站在这极端的不平衡中。正如北杉医生所说的那样,有时她勇敢得像一团火球,而有时她又脆弱得像一条被拉紧的线,轻轻一阵风就能使她断裂。 她假扮死人活到了今天,可今村一死,她马上就放弃宝贵的生命——罗丝不知道,这种自我了断,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 蓝珀尔夫人接着说—— “你进孔雀堂的时候,我也跟在你身后。我在外边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见你出来,后来看到店里的人把你的行李往里屋搬,我才明白你是准备在店里住下了……我不希望你跟康子走得太近,所以就用片假名写了封信,用快递寄了出去。或许是我多心了……我只是担心康子会说我坏话,更不希望康子把你夺走……我刚才看到康子给我扫墓了,也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她肯定说了我不少坏话吧?” “没有,”罗丝摇了摇头,“阿姨其实很羡慕妈妈……阿姨说妈妈太优秀了,以致她一直都活在你的阴影下。” “那,伊泽跟你说什么了?” 蓝珀尔夫人似乎对这出自导自演的戏很感兴趣,想看看其效果。 “他夸妈妈是当时数一数二的优秀女性,只是能懂妈妈的人实在太少。” “是吗……难为他了。我很信任他,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不会泄露我的秘密……和北杉医生一样。” 蓝珀尔夫人相信的人,都是她当年的男性朋友。 林子里有很多赤松,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山樱。 蓝珀尔夫人看了看周围,指着前方的赤松树说:“那里看起来不错。那枝条,是所有树里长得最好看的。” 这话就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罗丝心里——母亲是在为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 “妈妈,妈妈……” 罗丝拽着蓝珀尔夫人的胳臂,不住地摇着,就像一个孩子在使小性子。 “到时间了。”蓝珀尔夫人也像在教导孩子一样说道:“我们坐那边吧,稍微准备一下。” 罗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那棵赤松下的了。 已经不能用“心悸”两个字来形容了。 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跌跌撞撞地蹭到赤松树下,踉踉跄跄地坐下。 蓝珀尔夫人坐定,从手提包里掏出手帕。 “把眼泪擦一擦……擦仔细点儿。马上就要回到他们身边去了吧?” 说着,她用左手轻轻托起罗丝的下巴,仔细地给女儿擦着脸。 罗丝任由母亲擦拭自己脸上的泪珠。 蓝珀尔夫人擦完罗丝的脸,又擦了擦自己的脸,拿出化妆盒,重新补了妆。 “好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也补一下吧,最好再抹点口红。” “嗯。” 罗丝点了点头,接过化妆盒。 罗丝以前也借用过朋友的化妆盒,但总感觉和自己的化妆盒在气味上有些细微的差别,而母亲的化妆盒的气味却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口红也是。 蓝珀尔夫人把化妆盒和口红放回手提包里,然后拿出笔记本,翻开其中的一页。 “把你的名字和住址写到这里。” “嗯。” 罗丝按照母亲所说的,把自己的名字和蓝桉楼的地址写了上去。 “这样,警察一发现我的尸体,应该就会去找你,因为没有其他人的资料了。” “妈妈,到底为什么?” 罗丝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哽咽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想也无益……差点忘了更重要的事……” 蓝珀尔夫人说着再次拿出化妆盒和口红,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又擦了擦笔记本的封面。 罗丝虽然处在异常悲恸中,但她立刻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她是想擦掉女儿留下的指纹,使女儿免遭警方的怀疑。 “遗书我也准备好了。” 蓝珀尔夫人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在罗丝的面前摊开:“你看看吧,不过别碰它。” 永别了。 这就是信的开头。罗丝接着往下读—— 我想了很多。一直以来,我都活在烦恼和痛苦中,或许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不想提自己在烦恼什么。 我难以适应国外的生活,以至于脑子混乱,神经过敏。我丈夫年事已高,又得了老年痴呆症,而且我们没有孩子。我已经没有任何盼头了,一想到将来,我就感到绝望。 只是,我希望能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死去。 如果我就此回美国去,或许会连死的力气都失去,只能任由身体一天天地枯萎衰竭,最后就像尘埃一样被风吹散。一想到这些,我宁愿亲手结束这生命。 永别了。 我不知道这封遗书应该写给谁。 我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我想过用英语给在美国的丈夫留几句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他已经不会认字了。 在日本,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在东京P宾馆里寄存了两千美元,作为丧葬费。我不需要葬礼,也不需要坟墓。 请把我放在无主坟地上吧。 真是麻烦众位了。 等罗丝看完,蓝珀尔夫人问:“感觉怎么样?” “嗯……” 罗丝读着遗书,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母亲没有在遗书中提到真相。也就说,那些血腥而恐怖的真相即将被尘封——罗丝因此而感到安心。 “这样写还行吧?”蓝珀尔夫人微笑着说。 “可是,感觉不像遗书。”罗丝回答说。 “是吗?” “妈妈也是,一点儿都不像马上要走的人。” “呵呵,或许吧。毕竟,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嗯,这个信封好像不适合拿来装遗书呢。”蓝珀尔夫人用手指转动着装遗书的信封说道。 那是一只粉色的信封。 “这是用来装情书的。”罗丝说。 话音刚落,她就为自己的话感到震惊——这个节骨眼,自己居然还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封遗书,”蓝珀尔夫人说,“没有半句假话,只不过有些事情没有写罢了。” “那不就等于没有留遗书吗?” 话一出口,罗丝再次为自己的轻率感到吃惊。 好像无形之中有一根线,一直牵引着她,使她不自觉地说出这些话来。 “这种气氛,是妈妈营造的。”罗丝心想。 母亲一会儿让保险推销员假扮加藤光子,一会儿又像鬼魂一样跑去找伊泽,只是为了在女儿心中留下完美的形象。如今真相大白了,她是否又想给女儿留下另外一种印象呢? 这个念头在罗丝脑海中闪过。 蓝珀尔夫人不停地玩弄着信封,说道:“说的也是。不过至少能证明我是自杀的。真正的遗书,不是已经刻在你心里了吗?这样不好吗?” “刚才妈妈说的事情,就是遗书?”罗丝问。 “是啊。那些话将永远都留在你心底,不会消失。” “嗯,我不会忘记的。” 罗丝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的疑虑却更深了。 既然自己和加藤光子、伊泽见面,都是母亲一手安排的,那么现在和母亲的相遇,会不会也是母亲安排的? “不会的!”罗丝坚决否定了。 罗丝知道母亲还活着,如果不是金泽的阿姨来找她,她也没必要来扫墓。那么,她就不会在这里遇到母亲。可是,蓝珀尔夫人向女儿讲述一切以代替遗书,似乎是早就做好准备的。 “妈妈,你一定没想到,我居然知道你还活着吧?”罗丝问道。 “是啊,我确实吃了一惊……不过,在广岛遇到你的时候,见你的样子有些奇怪,我就有所怀疑了。”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妈妈会一个人默默地离去吗?就算没有在女儿心中写下遗书?” “不,说句实话,我是准备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虽然你可能会受到打击,但也会变得更加坚强……而且,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妈妈。” 蓝珀尔夫人把装遗书的信封塞进手提包里,又在包里翻了一下。 “所以,妈妈其实是准备在临死前见我一面的,是吗?你并不打算只是远远地看着我,而是……而是准备和我见面,然后告诉我这些事情,是吗?” 罗丝努力克制着狂乱的呼吸,问道。 “中垣是个好人。”蓝珀尔夫人突然改变了话题,“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至少表里如一,做事毫不含糊。这样的男人,才能给女人带来幸福。你爸爸总是叫人猜不透,我到现在还这么觉得……或许,你爸爸也知道妈妈没有死……” “妈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为什么要避开这个问题?”罗丝使劲儿抓着母亲的手臂问道。 蓝珀尔夫人把信封塞进手提包,右手依旧放在包里。 罗丝一晃,她的手臂也跟着动了起来。 “你问的问题,”蓝珀尔夫人缓缓说道,“我已经回答过了。” “那,妈妈……妈妈不是特地来见我的,而是因为我找到了妈妈,才见了面。临死前的重逢……妈妈,你没吃药吧?如果吃了,也许永远都见不到我了。是吗?” 罗丝紧紧盯着蓝珀尔夫人的脸,不顾一切地说着。同时,她握着蓝珀尔夫人右手的手,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就在那时,蓝珀尔夫人放在包里的右手轻轻甩开罗丝的手,瞬间移到嘴边。 罗丝没来得及看清,也无法阻止,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蓝珀尔夫人捂着嘴。 罗丝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使尽浑身的力气,想要把母亲的手拉开。 蓝珀尔夫人终于放下右手,可是,她手里什么也没有。 “没错。”蓝珀尔夫人闭着眼睛说,“我怎么会服用那种要过上半小时才会起效的药呢?我讨厌慢性药……你说的没错,之前我什么也没吃……见到你之前,怎么能吃药呢?不过现在已经见到你了,也和你好好聊过了。这药很快,只要两分钟。” “妈妈,妈妈……” 罗丝疯狂地叫喊着,紧紧拽着母亲不放。 可是,蓝珀尔夫人身子往后一仰倒下了。 “罗丝,一会儿帮妈妈把衣服整理一下。” 这是母亲最后的遗言。 蓝珀尔夫人再度睁开眼睛,凝视着罗丝的脸,片刻之后,她静静地闭上了眼。 她的下巴似乎稍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说——永别了。 罗丝吓呆了,半张着嘴,失魂落魄地坐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其实不过几秒钟,罗丝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蓝珀尔夫人侧着头,脸色惨白。 罗丝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摸了摸母亲的手腕,已经感觉不到脉搏了。 仔细一看,母亲的右手手心里,还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粉末。 罗丝把手放到母亲的胸口上——心脏也已经停止了跳动。 “什么都别想。” 罗丝这样命令自己,但是不安还是袭上了她的心头,令她整个人都摇晃起来。 “只需要例行公事。” 她告诫自己,尽量使自己不带任何情感。 为了斩断心中那股奔腾的热流,她不断问自己:“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对了,母亲说帮她整一整衣服。 蓝珀尔夫人的衣服很平整,几乎没有褶皱。但罗丝还是整了整母亲的裙子和衣领。 “必须给自己盖个盖子,把感情压住……” 她暂时还没有时间为母亲的死感叹悲伤,因为她必须立刻回到中垣和阿姨身边去,并且不能让他们看到半滴眼泪。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精神安定剂,一口气吃了三颗。 “接下来虽然只是走个形式,也要认真走好。”罗丝再次告诫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于是用双手抹了抹脸,站起身来,迈开脚步,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她摇摇晃晃地离开母亲的尸体,直到看不到母亲尸体了,才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罗丝在那里休息了好一阵子。她想,至少要恢复到不会使中垣和阿姨起疑的状态才行。 池塘那边不时传来欢呼声。 渐渐地,失去的力气似乎回来了,大脑也开始运转起来。她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能瞒过中垣和阿姨。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又不能面无表情,于是只好尽可能地试着找回自己的习惯性动作和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合格,但她觉得中垣一直在观察自己。 开车的时候,罗丝很担心自己把握不好方向盘,但总算平安地把阿姨送到中突堤了。 她害怕一个人待着,却不得不和中垣道别。 “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她想借着做事情来安抚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 母亲静静地躺在修法原的赤松树下——这个场面兀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样安详——可是,经过一番日晒雨淋…… 想到这里,罗丝心中再次掀起波澜,她必须想办法让人尽早发现母亲的尸体。因此,一送走中垣,她就迫不及待地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 “刚才,我看到有个人躺在修法原外国人墓地后面的树林里,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罗丝“啪”地挂上电话,连名字也没报。 罗丝开车行驶在大街上,为了尽量不去想母亲的事情,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灌注在方向盘上。她把车子开进蓝桉楼的停车场,等第二天车主自己去取,然后飞奔着冲进自己的房间。 压在心头的那只沉重的盖子顿时被喷涌而出的情感震碎。 她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哭了一会儿,她啜泣着去冲了一个澡,然后光着身子扑倒在床上继续哭。 只有不停地哭泣,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崩溃。 直到眼泪流干了,她才再度走进浴室冲澡。 没有吃晚饭。 关着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 不知不觉,疲倦爬上了心头。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把她吵醒了。 是警察打来的。他们从自杀者的随身小本子里,找到了罗丝的地址。 “K医院吗?我这就过去。” 在K医院,罗丝再次看到了母亲的遗体。 警察已经根据蓝珀尔夫人手提包里的护照确定了死者的身份,领事馆那边很快就会派人前来。 不久,中垣也赶到了医院。 他的证词与罗丝一样:“没错,是蓝珀尔夫人。” “我们只想了解一下蓝珀尔夫人在船上时的情况,不会耽搁太久,请两位稍等一下。”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察把他们带到隔壁的房间里后就走出去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飘散着药水的气味,只剩下了罗丝和中垣。 中垣看着窗外,低声问道:“我们去划船的时候,你见过你母亲了吧?” “嗯?” 罗丝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起身。 中垣转过头来看着罗丝。 目光交错。 “你已经知道了?” “嗯,我也是刚才才想到的,因为今天是葵祭……” 罗丝把椅子拖到中垣面前道:“你也知道了……妈妈说,或许我爸爸也知道她还活着……” “有可能,从事那种工作的人都特别敏感。” “怪不得爸爸在那块墓碑上刻了‘Many dawns shall break’。正如他说的那样,妈妈迎来过无数的黎明……二十三年的黎明。” 罗丝再次默念了一遍那块墓碑上的墓志铭,突然觉得比之前要轻松多了。 如果要她一个人守住这个秘密,守一辈子,那该多么痛苦。但是现在她知道了,还有一个人会和她一起承担这个重任。 罗丝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中垣的手。 中垣也凑到罗丝身旁,使劲儿反握住她的手。 “这是个开端。” 罗丝清晰地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光明的世界。在那耀眼的光芒中,马歇尔事件、宪兵将校的死、吉尔莫亚家的火灾都消融了。而鲁桑太太的死,也随着立花久子一起,湮没在万丈光芒中—— 这是一个耀眼的黎明。 而接下来的每一个黎明,都将比这更加绚烂。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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